十五年前,筆者發表過拙文《重論歐陽修的文道觀》①,討論了歐陽修的古文理論是否存在重“道”輕“文”的問題,因爲在宋代文學思想史上,理學家恨其離“道”,而文學史家又嫌其過于道學化。該文指出,歐陽修反對“誕者”的“道統論”,堅持傳統儒家的“聖人之道”,同時又爲“聖人之道”賦予了嶄新的內涵,在維護儒“道”的前提下,較好地解决了如何對待“道統論”這個長期困擾古文運動的核心理論問題,使“文”、“道”關係達到辯證的統一。文章發表後,引起了學界的一些關注和好評,謬贊該文將老問題寫出了新意。但是,該文雖觸及到歐陽修對北宋中葉極流行的“道德性命論”的態度問題,卻限于篇幅引而未發,未及詳說,而後者乃理學家“道”論的核心,與歐陽修的文道觀密切相關。因此,本文擬從這個角度進行探討,以補前文之不足,故目曰“再論”云。 一、從歐陽修駁李詡《性詮》說起 北宋仁宗時代,道學思潮涌動,學者們提出並探討著一系列哲學範疇,而以“道德性命”論爲中心。王安石曰:“先王之道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詩》《書》能循而達之。”②他又說:“道德性命,其宗一也。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吉有凶,則命有順有逆,性有善有惡。”③王安石的意思是,性命、道德、人心是一體的,道德源自性命,有什麽樣的性命,就有什麽樣的道德,因此“性命”問題十分重要。“性命論”本是道學家關注的課題,但事實上,當時對此感興趣的又不止道學家,像王安石這樣的古文家,甚至充當了宣揚“性命論”的急先鋒。古文、道學原本同源,後來分爲二途,但“分”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實際上兩者長期共存,最後(約在北宋末)才分道揚鑣。因此筆者一直認爲,在北宋中葉,道學思想帶有普遍性,是個社會思潮,並非爲某一學派所有。在這時,學者士大夫談“性命”成爲時尚,而文壇領袖歐陽修,倒似乎成了孤獨的“落伍”者,——他反對談“性命”。 這時,有位學者李詡,作了《性詮》三篇寄給歐陽修,引起了歐對李氏文章的不滿。按:李詡,生平事迹不詳。《歐陽文忠公集》卷三○《尚書比部員外郎陳君墓誌銘》曰:“故尚書比部員外郎陳君(漢卿),蔔以至和二年(1055)正月某日葬于京兆府萬年縣洪固鄉神禾原,其素所知秘書丞李詡,與其孤安期謀,將乞銘于廬陵歐陽修。”由知李詡嘗官秘書丞。該墓誌銘稱李氏爲“節義可信之士”,可見歐、李應該是舊交,歐對李不僅無惡感,且對其人品甚爲贊許,他們的争論,只是學術觀點不同而已。 歐陽修在《答李詡第一書》中說:“辱書及《性詮》三篇,曰以質其果是。”《性詮》三篇久佚,寫作時間不詳,雖從題目知是論“性”的,然無法瞭解其具體內容。歐書引來函道:“夫子與孟、荀、揚、韓復生,不能奪吾言。”可見李詡對自己的“性”論極爲自信。歐在回信(《答李詡第二書》)中首先肯定他“好學善辯”,然後寫道: 今世之言性者多矣,有所不及也,故思與吾子卒其說。修患世之學者多言性,故常爲說曰: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動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惡、是非之實録也。《詩》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興衰之美刺也。《書》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堯舜三代之治亂也。《禮》、《樂》之書雖不完,而雜出于諸儒之記,然其大要,治國修身之法也。六經之所載,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詳,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爲性而言也,故雖言而不究。予之所謂不言者,非謂絶而無言,蓋其言者鮮,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論語》所載七十二子之問于孔子者,問孝、問忠、問仁義、問禮樂、問修身、問爲政、問朋友、問鬼神者有矣,未嘗有問性者。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數千言,其及于性者,一言而已,予故曰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罕言也。《書》曰:“習與性成。”《語》曰“性相近,習相遠”者,戒人慎所習而言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者,明性無常,必有以率之也。《樂記》亦曰“感物而動,性之欲”者,明物之感人無不至也。然終不言性果善果惡,但戒人慎所習與所感,而勤其所以率之者爾。予故曰因言以及之,而不究也。④ 前引王安石語,稱性命之理“《詩》《書》能循而達之”。這裏,歐陽修便是從《易》、《春秋》、《詩》、《書》、《論語》中找論據,說明五經不言性,即便偶而言之,也與時下學者所謂的“性”不同,五經所指乃“人事”,即各種社會現象及人的生物屬性,没什麽神秘處。然後得出兩個結論:一是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罕言也”;二是經典中的所謂“性”,是“因言以及之”,没有特別的含義,存而不究可也,不必拈出來做文章。然而理學家不這麽看,認爲這是個了不起的原則問題,直到南宋學者黄震還說:“《答李詡書》,言性非學者所急,且釋《中庸》‘率性’謂性無常,必有以率之,亦异乎諸儒之爲訓矣。”⑤由于認識的不同,當時關于“性命論”是非的争論,就在所難免。 既然歐陽修認爲“性”只是個普通詞彙,並非聖賢學問,故他自謂應該學的東西太多,没時間去研究後儒的“偏說”。在《答李詡第二書》中,他接著寫道: 修少好學,知學之難。凡所謂六經之所載,七十二子之所問者,學之終身有不能達者矣;于其所達,行之終身有不能至者矣。以予之汲汲于此而不暇乎其他,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今之學者于古聖賢所皇皇汲汲者,學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爲性說,以窮聖人之所罕言而不究者,執後儒之偏說,事無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