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厚均先生據上海圖書館藏鈔本《清代名人尺牘》補輯了十九通袁枚集外書札,嘉惠學林,其功甚深,然在考釋中的零星半爪之處略有遺憾,筆者不揣譾陋,略陳管見。茲將先生《袁枚集外書札十九通考釋》(《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2010年9月第3期)中第七則《與洪稚存書》迻録于下: 近在王葑亭給諫處,接到何水部、劉太史二人翰墨,皆當今英絶領袖之才也。若人雖不得見面,而誦其詩,讀其書,仿佛如遇其人。且知皆與閣下交好,可見文字之知,聆音識曲,自有無心而聚合之緣……壬子元旦狀上。 趙厚均先生考釋:“《續同人集》文類卷四有洪亮吉《答隨園前輩書》:‘二月內得手書,並《告存詩》七首,讀之風發泉涌……’又:‘前奉寄《生挽詩》……他若劉、何諸君,當各有和章另寄。’應爲此札之覆書。
;劉太史,應指劉錫五,兩人及洪亮吉和詩均見《續同人集》生挽類。”“札作于乾隆壬子(1792)元旦。”(按:著重號爲筆者所加) 筆者翻檢查考,發現札中所涉何水部若考訂爲何承燕,則有扞格處,推知其實係清季著名科舉家族靈石何氏的代表族人何道生,而非何承燕。其一,何道生嘗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任工部都水營繕司主事,後欽命巡視濟寧漕務,久官水曹,官有政聲,水部之謂,名副其實。而何承燕此時僅係諸生,科場蹭蹬,乾隆六十年(1795)重赴鄉試,仍落第,終其一生僅官東陽縣訓導,並未做到水部之類的官,與其稱不符。其二,袁枚集中有內證爲據。《隨園詩話補遺》卷四云:“近又得何水部道生、劉舍人錫五二賢焉,抱英絶之才,而獨惓惓于隨園,各贈長律數首,以篇幅稍長,故另《續同人集》中。”①將此條材料與趙厚均先生所披露的上述袁枚集外書札相對勘,契合甚密,連對何、劉二人的評語也是一致的,皆許爲當今英絶之才,不難發現實指一事。可見該札中何水部實指何道生而非何承燕。二何姓氏相同,何道生長于詩才爲袁枚所賞識,而何承燕工詩且通詞曲,亦爲袁枚所揄揚,二人都與袁枚交往頗密(尤在乾隆辛亥、壬子年間)②,同贊許性靈之風,且袁枚《續同人集》亦收有何承燕的贈詩,容易混淆,此或爲趙文致誤之由。 何道生(1766-1806),字立之,號蘭士,山西靈石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登進士,官翰林院檢討,充四庫館總校官。又四充順天鄉試同考官,曆官工部主事、員外郎、郎中,遷山東道監察禦史,巡視濟寧漕務,旋擢江西九江知府、甘肅寧夏知府、陝西鳳翔知府,有《雙藤書屋詩集》十二卷,《試帖詩》二卷。事具《清史列傳》卷七十二。更令人稱道的是,其還爲清代著名科舉家族靈石何氏的重要族人,何氏家族科名鼎盛,張杰先生《清代科舉家族》據《清代朱卷集成》第209册所載何萊福朱卷履歷統計,至同治元年(1862)時,何氏家族已産生十一位進士,十四位舉人,又據文綺《清代靈石何氏家族研究》對何萊福同治壬戊恩科鄉試朱卷的統計,卷中所列五十一人中有二十七人擔任過知縣知府知州之職,占百分之五十三。③此外還出現了官至甘肅布政使(從二品)護理陝甘總督(正二品)的何福堃,官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正三品)的何乃瑩等位居顯要的族人,是清季名副其實且聞名全國的科舉家族。何道生自幼受家族之惠,課讀甚嚴,這也使他早年科場得意,乾隆五十二年(1787)壬午科與其兄同榜聯捷進士,爲何氏家族首創“兄弟同榜進士”的佳話。 據袁枚與何道生的相關尺牘往復,可推定二人正式初訂文字之交的時間當在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秋冬之際,仲介人是王友亮,即趙厚均先生所披露的上述書札中的王葑亭,字景南,號葑亭,安徽婺源人(今屬江西)。其年長于何氏,而深賞何氏詩才,因折行輩,交爲忘年友,“花晨月夕,逮暇相從,强韻互鏖,奇響間發,意甚得也”。④而王卒後,何道生爲其詩集《雙佩齋詩集》删定作序,足見二人過從甚密。王又與袁交游甚篤,故其理所當然地成爲袁、何二人相識相交的仲介人。揆其緣起,當是袁枚初聞何氏詩才(或聞于王友亮),覺志趣相投,思慕相交,遂托王友亮代與傳信,以表心曲。何道生有寄袁枚書札《上簡齋先生書》云: 前月中旬,葑亭先生來索拙詩,並示先生原札。生驚喜欲狂,曲踴三百,曰:“隨園翁亦知世有何道生耶?”急展先生書,循諷再四,不覺慨然曰:“當今之世,非先生言,誰與歸哉?”……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憾。”生之所獲,不已厚乎?而初不意千里之外,復有一代宗工如先生其人者,亦過聽道路之言,而思有以教誨之也。生之于先生,其服膺也久矣。先生以著作雄一世,縉紳先生無不争先睹之爲快。而京師書賈輒不能得,生乃能盡得而讀之,若《詩文集》,若《詩話》,若《尺牘》,若《新齊諧》,以至若未刻之《食單》,靡不羅而致之,熟讀而深思之。馬上、枕上,無日不與先生相對也。第以弇陋之故,不敢通一字于左右。竊嘗自笑,生之服膺先生,如苦行僧終日念佛,而所謂佛者遠在西方,亦何由親授之記而牖其愚蒙也? 今者先生不惟知之,而且思有所以教誨之。厚意深情,溢于毫楮。生思之不得其故,而當之有愧于心。則是生向之受知于數先生者,猶爲人事之常。而今之受知于先生者,乃天幸也。感愧交並,曷能自已,爰成四律,録于別紙,並命抄胥摘録平日詩若干爲二帙,寄呈觀覽。⑤ 從信中可見在袁枚與何道生相識之前,何氏對袁已神交數年,“生之于先生,其服膺也久矣”。然何氏于袁枚思慕既久,其間並非未産生主動請益訂交于袁枚的想法,卻最終未嘗付諸行動,從中亦可窺知其內心顧慮:“第以弇陋之故,不敢通一字于左右。”而正是此刻,袁枚的鳴其先聲,使何道生大喜過望,倍感恩遇。今取讀是書,猶可想見當時何氏“漫捲詩書喜欲狂”的神姿與情態。袁枚通過王友亮表達了自己“索詩”的願望,何道生亦不負所願,作成四律並録舊作若干寄呈觀覽。其所贈四律今見何道生《雙藤書屋詩集》(道光元年雕德藻齋重刻本,下同)卷四《袁簡齋先生以書抵葑亭給諫,索觀鄙詩,自詫先生何以知有鄙人,且知其詩也,録寄若干篇,並成四律奉寄》,其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