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個多月來,我有幸拜讀了艾朗諾先生的新著《才女的重負——詩人李清照及其接受》(哈佛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簡稱《才女的重負》)。這本四百多頁厚重的大著,不僅讓我們看到了艾朗諾先生淵博的學識、縝密的邏輯思維以及爲人所嘆服的文本細讀能力。更爲重要的是,艾教授的這一新著,以女性主義爲研究基石,藉助于隱喻與心理分析,對李清照近乎全部的創作進行了檢視與闡釋,對南宋以來出現的一系列關乎李清照的重要評論與研究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與反思。書中關乎李清照研究的諸多創見及其所以如此的依據,將會迫使當今的詞學研究者,重新審視這些耳熟能詳的文本與資料。儘管個別觀點存在可商榷之處,但此書中核心的、頗具顛覆性的結論,在詞學研究乃至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無疑會産生震撼與波動。這如同一塊巨石甫一入久已平静的池塘,短時間內,它的漣漪不會很快消失。 一、女性主義批判 女性主義批判,是《才女的重負》一書一以貫之的文學批判方法。在《序言》中,作者坦言: 在這本書中,對于李清照的生活與創作的重新審視,得力于最近數十年來海外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及其成果……研讀麗塔·費爾斯基(Rita Felski)、莎拉·普魯斯科特(Sarah Prescott)、波拉·巴克希德的成果,讓我受益匪淺。 這種批評方法的借鑒有其內在的合理性。李清照,是一位女性,並且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性;她的晚年,經歷了守寡、再婚、入獄、離婚一系列不幸事件。僅憑這兩點,就足以引起近代以來女性主義者的研究興趣。而自宋代以來,學者圍繞著李清照的創作與生平展開了各種討論,這使得她的形象一直處于歪曲、模糊、修正、重鑄進程之中。才女李清照及其接受史,是一部天才女性被男性作家邊緣、歧視、寬容、接受、膜拜的觀念史,也是一部天才女性以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方式挑戰、反抗、影響、征服男性作家的心靈史。她的接受史,顯然與宋代以來操縱主流話語權的士大夫們的女性觀的變動息息相關。 正因爲抓住了李清照形象演變的內在動力及其賴以産生的環境原因,《才女的重負》一書,從外在結構與內在邏輯上,都顯得非常合理與圓融。 全書共分十一章。第一章“宋代的女性作家”,以具體事例再現了宋代女性寫作的困境:道德家們支持女性閱讀但反對她們寫作,退一步,她們應當減少她們作品的數量,並控制其作品的外傳。再退一步,她們作品的主題應當符合當時的道德規範。在這樣一個反對、輕視女性寫作的歷史情境之中,作爲才女的李清照如何應對,而士大夫們對于不讓鬚眉的李清照作何反應,就是一個不容迴避的問題。本書的第二章“寫作及争取接受”,以細膩的心理分析對此作了回應。作者指出: 作爲一個才華出衆的女性,她的存在以某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强有力地挑戰了現存的社會和文學秩序。以前也有零星的女詩人曾贏得過些許贊譽,但没有一個獲得過李清照這樣的大名氣。她侵入爲男性所占有的文學領地,因此,要麽是隱蔽地,要麽就赤裸裸地,她極有可能成爲被男人們怨恨的目標。(p58) 諸如王灼之流的批評家,以不同的標準區別對待李清照與宋代男性詞人的創作,前者加之苛評,後者給予寬容,甚至藉助于詆毁李清照的人品,進而達到否定其文學成就的目的。這種質疑、攻擊甚至是辱駡的聲音,是激起李清照寫作《詞論》的重要動機。應該這樣看待《詞論》,作者說,“她早期那些以政治爲主題、具有令人驚訝的男子氣的詩歌,實際是她作爲一名女作家對她所感受到的、包圍著她的懷疑和居高臨下的褒揚的一種反應”(參第二章第四節“李清照的詩及其男性模式”)。對待《詞論》,亦當如是觀。 但是,李清照的作品本身,特別是她著名的《金石録後序》,藴藏著足以改變李清照“負面形象”(再婚)的內質。這種內質,被南宋的另一些男性作家,以及元代以來流傳的關于趙、李美滿姻緣故事所强化。李清照的形象正發生著悄然的改變。她的創作中,那些符合男性審美標準的聲音被關注。她的第一次婚姻被反復提及,而第二次婚姻則被有意忽略了。至明清時期,隨著女性寫作的崛起,李清照成爲女性詞壇標杆式的人物。王士禎甚至視李清照爲“婉約詞人之宗”。李清照的地位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但這種文壇地位的顯著提升,也給李清照的研究蒙上了幾層厚厚的面紗。 首先是明清以來不講道德的編選家或出版商爲了射利,不加甄別地增入李清照的作品,一些仿作甚至是僞作混入于《漱玉集》中;其次,詞學批評家相信李清照的作品,藴含有不同于一般男性作品的“真聲”。以男子而閨音,其可信度很低。 然而,對于李清照來說,詞體的可信度問題消失了。批評家們簡單地假設李清照在詞中所用的是自己的聲音。在她的詞作裡没有“角色”,詞中的話就是她在日常生活中想說的話。她的詞作是她心聲的真實流露,因此人們喜愛她詞的“真實”。(p250) 這一觀點,影響了閱讀李清照的方式。“似乎作爲歷史人物的李清照,與其詞的女性聲音是不可分離的。”這種未經細審的假定,作爲傳統的解釋李清照詞作的方法,直至當代,仍爲詞學研究者所沿用。 以上二點,涉及到辨別李清照詞作的真僞和解讀李清照詞作的研究方法,是研究李清照的起點,必須予以回應。因此,著者專辟“研究易安詞的前提”一章,一連拋出了四個問題:一是作品的真實性問題、二是自傳式的閱讀方式、三是爲何女性詩人以如此方式被閱讀?四是爲什麽趙明誠不寄信給李清照。這四個問題,是《才女的重負》一書相當精采的部份。關于李清照詞的著作權問題,作者認爲,李清照的詞作,以收入《樂府雅詞》、《花庵詞選》、《陽春白雪》、《全芳備祖》者最爲可信。元明以降,李清照佚作不斷出現于各類詞選本中,但可信度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