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5)01-0009-09 新世纪以来,世界华文文学创作与研究的新突破,就在于寻找人类新文明“同构性”的文化精神。发现居住在各个国家与地区的华文作家,其跨族群、跨国界、跨文化与跨性别的书写于世界文学的位置,以及对重铸民族魂、重塑人类心灵的思想与审美价值。尤其是一批海外华文女作家的崛起,因多元而精彩,因融合而升华,展示出一种新的图景,体现在“母国”文化记忆、“居住国”在地经验与“理想国”追梦的探索中。即从多重边缘超越此岸与彼岸,转换到“第三时空”的“全球人”视野;从文化的深层矛盾、家族性别伦理问题,考察个体人性多层面相与内在本质;从反思“以自我为中心”的现代性文明,化解现世代人“失根”、“失心”的精神危机。诚如张翎所言“……上帝把我放置在这块安静得几乎寂寞的土地上,也许另有目的,他让我在回望历史和故土的时候,有一个合宜的距离。这个距离给了我一种新的站姿和视角,让我看见了一些我原先不曾发觉的东西,我的世界因此而丰富”。① 2014年初出版的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和张翎的《阵痛》,这两部长篇小说有着惊人相似的精神性同构。两位女作家立足故国家族伦理、情感关系的女性文化历史,以“倾听者、亲历者与倾诉者”的三重身份,不约而同地以“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作为基本意象”②与经验主体,书写了“不同的声音”③的家族女性命运传奇历史。两部小说把江南梅氏和上官家族的女人与其生命中的男人,并置于人类客观的“元历史”灾难之中,把家族伦理性别政治与日常生活个体体验的绵密细节,推举到小说叙事结构的“前景”,生成比现实更“真实”的文本社会存在与“景观”事件,凸显被“主流”与“宏大”遮蔽、忽略的历史微妙“空白点”,讲述两个家族的母亲不同时期、不同姿势的“母爱拯救”故事。尤其是文本“潜在的深层结构”,用家族血缘之根、文化之脉,接通意识之链蔓延而出的寓言性,赋予文本“微言大义”的多重隐喻。这不仅反映了两位女作家的现实关怀、文化理想与社会使命感,而且创造了一种性别政治的文化言说,一种家族伦理性别叙事的新范式。 一、生命价值的性别对比 两位女作家从不同的侧面,把历史蒙上的层层面纱巧妙地掀去了。以家族喻国族与人类,以血缘遗传喻文化根脉传承,运用性别和生命价值比较与重估的方式,用家庭日常生活伦理与情感道德秩序的断裂与疼痛,来唤醒失去的历史记忆与迷失的灵魂,重新确认人类个体生命的文化血缘根脉,试图为现世代人寻找一种超越精神困境的途径。《妈阁是座城》把物欲横流的现世景观与历史纵深处梅家日常生活事件相交与重叠,让梅家富有“神性”的祖奶奶与患有“赌性”魔怔的祖爷爷,演绎一场“父精母血”的基因遗传、灵魂世代博弈的性别战争。《阵痛》以三段“战争灾难”中遭遇生育“阵痛”的三代母亲为隐喻,凭借着一个母亲身体的力量,经历母胎一代一代的生命孕育,在二十世纪“抗战”、“文革”、“9·11”的历史灾难之中,创造着生命的奇迹。文本以女性与男性家国情感伦理个体不同的道德经验,构成性别生命价值的强烈对比,殊途同归地阐释母性是人类最神圣的雌性,母爱精神是人类“完整的人”的人性善根。从而揭示在构建后现代新文明中,以善良母爱为核心的平等关怀伦理的普世意义。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男权文化塑造的“现代自我是一个男性”,“是以男性的自我理解与自我决定为模型的。”也就是说,作为家国情感关系的文化伦理秩序,均为“男性的世界经验以及他的思维方式的产物”,④男性永远是主体存在控制一切,女性总是隐形的边缘在场或缺席。但是,这两部小说却以母亲为主体的在场与父亲的缺席,以性别显形与隐形、在场与缺席的置换与延伸,组成多声部的复调,不仅体现出文本超性别与跨时空的架构特点,而且,在推动故事情节进展过程中塑造家族人物的命运沉浮“无常”、个体灵魂的超验性深度,酿造出一种精神召唤的宏阔气场。“将历史上被压抑的妇女声音、被埋葬的妇女经历、被忽视的妇女所关注的问题,由边缘推向中心位置。”⑤小说从个人日常生活性别政治的维度,重估情感分裂与“亲密性转变”伦理关系秩序,直指男权家族伦理文化盲点,宣示其反传统与现代性的男女平等伦理观念。对“全球政治秩序中最广泛层面上的民主可能性”而言,潜藏着一种文化政治的乌托邦理想。 严歌苓把被世人称作“疯女”的梅家祖奶奶梅吴娘,幻化成一位永远活在民间的母神,穿越梅氏家族的历史时空与现世围栏,随时可以出现在需要她“救世”的现场。然而,她的“神性”来自对丈夫怨恨与绝望的个人体验,为斩断丈夫梅大榕的“嗜赌”血缘,她采取了残忍的“杀子”、“残子”与“自残”的极端手段。因为“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吴娘的娘家村里就都是梅大榕这样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着带上全部金沙兑换的钞票钻进赌档丢光。”⑥也就是说,在梅吴娘的家族日常生活体验里,“梅家人——其实就是梅家的女人,因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数。”⑦一语道破了女性身份在家庭伦理情感关系中不平等的千古奇辱。但是,这位“不作数”的老祖却以血缘遗传实现着他无处不在的灵魂在场,制造梅氏家族的一次次劫难。他不仅把嗜赌基因遗传给自己的儿子,还将一双辨识赌徒的慧眼遗传给第五代孙女梅晓鸥,让她在以赌码为街道、以贪婪为楼群、以大款为能源的澳门妈阁赌城,蜕变成一位操控赌徒生死权的职业掮客。尤其是,还拐弯抹角遗传到梅晓鸥的儿子身上,并且借着现世代人类“发财梦”的欲望狂潮,逾越家族血缘之堤而肆意横流。 在妈阁的赌城里,不仅可以窥见全球数以万计的赌城豪景缩影,而且,可以亲眼看到现世代的新赌徒。仿佛和老赌徒梅大榕在妈阁赌场的灵魂聚会似的:北京的房地产大亨段凯文、“富可敌国”的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原国家某部委科技官员卢晋桐,一个个社会精英疯狂的恶赌场景,一个个最终堕落为债台高筑的“人渣”。当年梅家祖奶奶梅吴娘,为斩断丈夫梅大榕赌性血缘的“母爱拯救”场景,正在妈阁赌城不断重演。比如说,“第二次看着卢晋桐断指的梅晓鸥心那么冷那么硬,就是梅吴娘附体。梅吴娘似乎明白男人在此刻要唱的苦肉计,干脆她替他们唱,把她自己的手掌制成一块核桃壳,这一唱就唱绝了。晓鸥冷眼旁观卢晋桐第二次对着自己的手指头举起刀,她一动不动。她一动就会夺过刀朝卢的脑壳剁:祸从它起,跟手指无关,那里面装着疯了的脑筋,输钱输疯了,想钱想疯了,祖祖辈辈把穷疯了的苦楚和屈辱通过祖祖辈辈的父精母血灌输下来,灌输在那脑壳里,渐渐形成一句暗语:发财要快啊!”“从北美大陆的东西南北向拉斯维加斯进发的‘发财团’大客车上,满载万千华夏子孙。”⑧这些以家族伦理关系为纽带的个体人性的灵魂在场与博弈,自然引申到对现世代人性物欲膨胀的犀利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