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版难产 《腹地》是解放区文学中最早表现共产党领导下根据地抗战生活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942年10月至1943年4月,时值日寇对冀中根据地实行规模空前的五一大扫荡。②作者王林以历史见证人的使命感,“像准备遗书一样”,完成了这部30多万字的纪实性长篇小说。③ 冀中解放区诸作家中,王林资格可能最老,而《腹地》创作时间也早于被视为红色抗战经典的《吕梁英雄传》、《新儿女英雄传》等。从作者“出身”和作品“题材”看,《腹地》无疑具有“红色经典”最纯正的血统,因而有人称之为“抗战文学红色经典的先行者,或首创者”,④亦不无道理。⑤然而在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化过程中,《腹地》不幸过早“出局”,因此在2007年《腹地》初版本重印之前,几乎所有的当代文学史专著,均无关于王林和《腹地》的记载。⑥ 1945年抗战胜利,王林挖出埋在地下的《腹地》手稿。当时,为配合即将全面开展的土地革命和解放战争,各解放区正以政治动员方式大力鼓励文艺创作,⑦《腹地》似乎正逢其时。孰料延安同行阅读后,认为“暴露黑暗”和人物塑造“不典型”,出版遂被搁置。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召开时,王林还在焦急等待“上面”首肯。是年9月,在周扬点头、天津市委书记兼市长黄敬直接关照下,修改后的《腹地》得以出版。该书初版一万册很快售罄,1950年2月又加印一万册。当时北平、天津刚刚解放,旧有的文学市场格局尚未改变,在没有任何宣传、广告和市场营销的前提下,不到半年加印至2万册,可算畅销。⑧然而第二次印刷不久,《文艺报》两期连载副主编陈企霞署名文章,认为《腹地》“无论从主题上说,从人物、题材、结构甚至语言上说,都存在着本质的重大缺点”,⑨由此,《腹地》很快被下架。历史的吊诡在于,《腹地》出版前和下架后若干年间所遭遇的,都主要是来自“内部”的批评,除陈企霞一篇正式发表的文章外,并未被公开批判,然而却一直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情形有点像“安乐死”。⑩为此,50年代初王林曾数次请求对这部小说公开讨论,甚至越级上告,然而得到的是“没有什么争论”故“可不必讨论”的冷处理。(11) 众所周知,新中国文艺批判的“运动”模式,自1951年电影《武训传》和萧也牧小说《我们夫妇之间》被批,经过批胡风、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在50年代中期逐渐成型。其表现方式一般是高层主要政治人物明示或暗示(有时也由文艺界“自身”发起,往往是主动领会上意),《人民日报》或《文艺报》率先发难,然后以《文艺报》为主要阵地,在一个时期内形成密集的同人批判,被批作家作品由此“自然”被宣布“死刑”。1950年代,遭遇这种命运的作家作品,先后有路翎《洼地上的“战役”》、宗璞《红豆》、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等。《腹地》出版时,文艺批评尚未形成规模化和制度化,而《文艺报》对《腹地》的批评,前后统共只有两篇文章,除了1950年初陈企霞的那篇,便是1956年侯金镜为批判陈企霞而作的一篇。(12)也就是说,《腹地》的被“禁”,发生在建国以后组织化和运动式文艺批判之前,它因迅速下架而不曾“声名鹊起”,却也因未被公开批判而不曾“声名狼藉”,“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中,它因“无名”而未能进入新时期“重写文学史”的视野。然而,不可思议的是,1980年代初,当一大批十七年或文革时期被批判和否定的作家重新“归来”、作品重获“解放”(“重放的鲜花”)时,曾经满腹牢骚、好几次“越级上告”的王林,却没有丝毫“平反”的欲念,而是继续已进行多年的修改。(13)《腹地》既被王林视若生平最重要的作品,争取改好重新出版,便成为他后半生的主要精神诉求。“文革”初期外面已很喧嚣,王林内心萦绕的,还是《腹地》的具体修改方案。(14)1984年小说终于改讫交付出版社,王林也因病去世。这部贯穿作者后半生三十年时间、在痛苦自省中为达到“正确”的标准而不断内省、孜孜矻矻重写的小说,出版后却遭到来自读者的冷遇。(15)1985年修改本,删改章节过半,内容面目全非。《腹地》的悲剧性在于,其初版因不符合《讲话》精神而被禁,1985年版却因对《讲话》精神亦步亦趋,在改革开放时代的语境中,再一次因不合时宜而被弃。 近几年来,随着《腹地》1949年版的重新“发现”,以及《新文学史料》上有关王林日记、王林“文革”交代等历史材料的陆续披露,这部被遗忘的小说及其长达三十年修改的隐秘过程,才逐渐为人所知,并引起当代文学研究界注意。(16)《腹地》作为解放区文学创作中较早专门叙述革命历史而未能跻身“红色经典”的个案,不排除其自身艺术尚不完满,然而它从文学史上“消失”的命运,却体现了50-70年代文学所普遍面临的“政治标准第一”的境遇,并承载了更多的历史与文化内涵,折射了当代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历史唯物主义”话语,在“辩证”的逻辑下,被“政治”所赋予的强大权力。 二、缘何被禁 《腹地》以1941年秋至1942年春夏冀中抗战为背景,通过“荣军”辛大刚复员回乡的经历,对冀中抗日根据地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再现。辛大刚是抗战爆发后当地最早拉队伍抗日的英雄,后加入八路军并入党。伤残回乡时,组织关系尚未转到,加上村支书有意排挤,只好落寞地在村剧团拉胡琴。当时是冀中根据地实行民主宪政的第二年,声势浩大的选举宣传和选民登记正在开展,村剧团是选举宣传重镇,在村里相当活跃。辛大刚爱上了剧团年轻美丽的少女白玉萼,但破落地主出身的村支书范世荣,对大刚忌惮又嫉妒,不惜以贯彻上级部署“反淫乱”斗争为借口,设计“捉奸”闹剧,召开批斗大会,使辛大刚在村里被孤立。后来,县委组织部门鉴定寄到,辛大刚得以“正名”,然而,当他奉命去县武装部报到时,日寇的大扫荡已全面铺开,县委机关不知所踪,大刚随难民潮游动“躲情况”,路遇逃难的白玉萼,二人尽释前嫌,相携回到辛庄,开展游击战。 在叙事结构上,《腹地》缺乏富有张力的戏剧性情节,比较松散。在那个因抗战和共产党领导而被高度组织起来的政治化(也即某种程度“现代化”)的华北乡村,站岗放哨、选民登记、选举宣传等,构成乡村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但在小说三分之二的情节中,辛大刚都不是乡村政治生活的核心人物。他身体伤残、家庭“冷索”(母亲病亡,父亲衰老忧郁),又被排挤,在小说前半部,他更像一个孤独者,小说所呈现的写实手法,明显受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影响。从情节叙事的角度看,《腹地》不是一部很有吸引力的小说;主人公的人格与经历,亦不具有传奇性。董之林曾从西方流浪汉小说传统中,为《腹地》叙事结构的“旁生枝节”找到美学依据,并以西方现实主义以僭越陈规为存在理由的传统,论证了《腹地》叙事方式的合法性。(17)曹霞、刘卫东等,则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肯定辛大刚作为“日常化”的体现普通人性的英雄形象所具有的“真实”与“普遍”的美学价值,并强调《腹地》的真实性所具有的历史档案意义。邢小群对比其父邢野先生创作的影响甚大的《平原游击队》,指出《平原游击队》为追求传奇性,夸大抗战成绩而对历史真实多有背离,进而肯定《腹地》的真实性价值。(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