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2-0001-15 鲁迅研究是我的学术研究的始发点。从1972年北京西南远郊的工厂库房里通读《鲁迅全集》十卷本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1978年,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唐弢及王士菁先生,开始系统地研究鲁迅。此后,我发表的若干关于鲁迅的文字,创造了个人学术生涯的颇有几个“第一”。1981年上半年的《论鲁迅小说的艺术生命力》,是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1982年7月的《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的本质特征》,是我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的第一篇文章;1984年4月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小说综论》,是我的第一本学术专著。 由此迈出的最初的学术脚步,是我后来研究《中国现代小说史》并孜孜矻矻探寻中国古往今来的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思想文化的本源和本质的第一个驿站。选择这个学术思想出发的驿站,在与鲁迅进行一番思想文化和审美精神的深度对话之后,再整装前行,对古今叙事、歌诗、民族史志、诸子学术进行长途奔袭,应该说,多少是储备了弥足珍贵的思想批判能力、审美体验能力和文化还原能力的。当我在审美文化和思想文化上历尽艰辛地探源溯流三十余年之后,再返过头来清理鲁迅的经典智慧和文化血脉,于是在最近两年陆续推出了《鲁迅文化血脉还原》[1],《遥祭汉唐魄力——鲁迅与汉石画像》[2]和三卷的《鲁迅作品精华(选评本)》[3],对我的学术生涯第一驿站的存货进行翻箱倒柜的大清理。清理的结果,使我对鲁迅的思想和文学的存在,油然生出深深的敬佩和感激之情。有此标杆,令人在思想学术上不容稍微懈怠。 这三十多年来,鲁迅研究突飞猛进,同辈的和新一代同行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给我许多深刻的启发。但是当我携带着古今贯通的知识结构,重返鲁迅之时,依然觉得鲁迅是一口大钟,小叩则小鸣,大叩则大鸣;依然觉得鲁迅研究还存在不少可以深入开垦的思想、知识、精神文化的园地和土层。不是说鲁迅的文章做尽了,而是应该反思,面对如此博学、深思、特绝的鲁迅,我们知识有限的研究者是否江郎才尽了,还是连才尽的江郎也不如?经过这两年的重新摸索,我感觉到,研究鲁迅应该在“五个维度”上用力,即更深一层地疏通文化血脉,还原鲁迅生命,深化辩证思维,重造文化方式,拓展思想维度。这五个维度,存在鲁迅思想和形式的原创性,以及这种原创性的文化形态和审美形态。通过疏通鲁迅文化血脉,而不仅仅徘徊于接受外国思潮的研究,可以超越“半鲁迅”研究,回归“全鲁迅”研究。 一、疏通文化血脉 以往的鲁迅研究的显著特点,是侧重于思潮,尤其是外来思潮对鲁迅的影响。这方面取得的重大突破,自不待言,然而,以往即便谈论鲁迅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也侧重于思潮对这种关系的冲击而产生的变异,就脱离文化血脉的根本性了。鲁迅说过:“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4](p.49)他是把思潮和血脉并举,而使之相互对质,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才能拍出文化新宗、人生意义和国人之自觉。思潮离血脉而浮,血脉离思潮而沉。重思潮而轻血脉的研究,只能是“半鲁迅”的研究,只有思潮、血脉并举,才能还鲁迅应有的“深刻的完全”。即便是研究思潮,也要有血脉研究的底子,才能理解鲁迅为何接受思潮,如何接受思潮,而使思潮转换流向和形态。如鲁迅所言:“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5](p.60)血脉是解释思潮为何及如何“着火”“出声”“共鸣”的内在根据。 鲁迅的文化血脉既深且广,深入历史,广涉民间,令人有无所不涉之感。鲁迅的文化血脉,论其大宗,相当突出的是要从庄子、屈原、嵇康、吴敬梓,从魏晋文章、宋明野史、唐传奇到明清小说,甚至要从绍兴目连戏、《山海经》、金石学和汉代石画像中去寻找,去把握。鲁迅1907年作《摩罗诗力说》谓:“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6](p.48)他早年似乎要告别屈原,而趋向摩罗诗派“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而《汉文学史纲要》则说:“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7](p.20)由早年的思潮论文,到中年对文化血脉的历史梳理,鲁迅启动了人格体验和审美认知,敬重之情溢于言表。1924年移居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寓室挂有集骚句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崦嵫是神话中日入之山,以之表达时间的紧迫感,鹈鴂即是杜鹃,表达珍惜光阴,争先鸣春的心情。1926年《彷徨》卷首题词却录取屈原《离骚》句:“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在对真理和正义的上天入地的急切求索中,融合着屈原神话般绚烂邈远的时空意识。在别人看到奇幻缤纷之处,鲁迅撷取其精神脉络。他以屈原的求索意志,来充实自己的彷徨处境,其间的文化血脉,丰沛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