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我读得较早。二十年前我到香港中文大学念书,修习都在新亚书院诚明馆,那间饶宗颐先生几乎不去的敦煌研究室,里面堆了好几包这书的中译本,是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年所出,我的导师用作教材。前一阵广西师大出版社出了新的大陆版,约我谈一谈这本书,我比照了香港版和大陆版,还借来了此书英文版的第二版,扉页上题为许倬云先生赠给浙江大学图书馆的藏书。 这本书对我们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大陆的文学研究者的观念的改变非常重要,但是,我得说,它的影响已经完全被我们吸收了。三十年过去,我们回头再看它,既可以看到它的贡献,也应能发现它的缺陷。在我看来,这缺陷相当大。 这本小说史的功德,就在于在那么早的五十年代,就将八十年代两岸读者才看得到、才能进入两岸学者文学视野里的许多作家,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进行专章论述,并给出很高评价。这是夏志清最大的贡献。他也因为此书对“优美作品之发现与评审”而获得了崇高的学术地位。但是,平情而论,其“优美作品之发现”的功绩,乃是受益于两岸三十年暌违的特殊历史环境。作者当时是在美国,能得到的资料最全,占了绝大便宜。他要是在北京,在台北,以当时的政治禁忌,都根本不可能写出这本书。 夏志清五十年代初读完耶鲁的博士,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参与美国政府的一个项目,即编写一本《中国手册》,为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国军官们提供有关中国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知识。夏氏承担了大部分工作。这本书编成后没有用上,因为它的反共立场过于强硬。但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作者好像习惯性地滑向了与编写《中国手册》同样的功利目的。读着读着,有时你会觉得他不是在写小说史,而是承担了为不谙中国政情的美国读者提供咨询的义务,写一部中国左翼文艺思潮史。照我看,如果说王瑶、刘绶松等人五十年代所写的那些中国现代文学史失之太左,那么夏氏的问题就是太右。这一点在英文原版和港版、台版中触目皆是,大陆出的版本已经删削很多了。 左右皆偏见。左派作家虽然皆在夏志清铨叙之列,但往往评价过低。连沾一点左翼的边的作者也很不受他待见。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第四章写到创造社的郭沫若跟郁达夫,讲到郁达夫遁迹于印尼的苏门答腊,日本投降后仍被日警杀害。作者说,“他身为作家,既非共产党,也不很爱国,遭到这个下场也可以说是万想不到的了。”说郁达夫“不很爱国”根本没道理,用“下场”形容郁达夫之死,也太不合适了吧?可蔡思果先生的译文已经做了淡化处理,我们看英文版,才大吃一惊,原来他用的是ironic end(讽刺性的结局)。如果一个汉奸文人被日本人杀掉,那可以说是一个讽刺性的结局。一个中国作家,尽管政治立场上曾经是左联创始人之一,生活作风上颓荡而沉沦,也不能用这样一个幸灾乐祸的词吧? 依靠“优美作品之发现”而成为文学史的名著,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一个特例,但绝非常数。文学史写作的常数是对“优美作品之评审”,对作家作品进行分析、论断、排座次,给予剀切不移的定性、定位、定价。前一阵子我读德·斯·米尔斯基(Petrovich Svyatopolk-Mirsky)的两卷本《俄国文学史》(刘文飞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那真是文学史的典范,几十年来在英美的大学里一直作为最标准的俄国文学史用书。纳博科夫说这是世界上写得最好的俄国文学史,包括用俄语写的在内。多纳德·戴维(Donald Davie)评价说:“这两部书是文学史写作之样板:它们犀利深刻,却又趣味宽容;首先是结构出色,清晰而又比例得当。” 犀利深刻却又趣味宽容,结构出色而又比例得当,拿这几点来看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可以说,其趣味不够宽容,结构并不出色,比例更不得当。且不说原来第十三章,围绕着一个不写小说的胡风写了五十页那么长。照英文本统计,鲁迅只占了二十八页篇幅,张爱玲却占了四十三页,钱锺书也有二十九页。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从文学的角度,从小说的角度,鲁迅的分量一定会比张爱玲和钱锺书要重,比例绝不可能是二十八比四十三或二十九。果然,在具体行文中,作者畸轻畸重。写张爱玲的时候,比如写到《金锁记》,他会把最美的四五段文字全部引录下来。写到钱锺书,光是引《围城》的结尾就占了整整六页篇幅。而鲁迅的《故事新编》连介绍加评判,只用了五行半。这样写文学史,很难说公平与公正。 夏氏非常骄傲于这本小说史有很多发现,比如他说,“我们几乎可以在张天翼身上发现到一个莎士比亚式的创造者”,真高得离谱。直到今天,他还是坚持这么高的评价:“张天翼脑子里资料丰富,文采比鲁迅不知道高出多少倍,讽刺天才!”(《夏志清:讲中国文学史,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载2008年7月30日《南方都市报》)可张天翼那些讽刺性的短篇现在看起来非常粗糙,形容毕露且夸张过甚,包括夏著里那些引文,简直不堪卒读。而说到张爱玲文学地位的确立,谁都知道不是夏志清的首功。1944年傅雷化名迅雨写了万字长文,已论定《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他对张爱玲的艺术的分析要言不烦,却鞭辟入里: 风从窗子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已经褪色了,金绿山水换了一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也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