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金的岁月 记得还在北大教书时,我就曾以“西南联大”的经验为例,质疑过当下国际通行的、以种种参数来评定“一流”(excellence)大学的划一标准:“对比一下被公认为中华民族之光的西南联大,我们又不禁要问:那一所如果根据上述标准无疑要敬陪末座的战时大学,究竟是应当感到无地自容呢,还是反过来认为,这种形式主义排行榜的设计者自己应该下课?”①调来清华教书之后,我更是有意无意地时时要接触“西南联大”这个名字,因为那段既苦辛又辉煌的历程,组成了这两所顶尖大学的共同校史。 的确不错,如果非要拘于衡定“一流”的那类机械指标,诸如“学生类型的划分标准是入学分数(越高越好)、学习过程中每学年的平均分数(越高越好)、非本州学生的数量(多为好)、标准时间期限内毕业率(达到正常标准是好事)。班级的大小和质量是以师生比(应该低)和终身制教师与兼职或研究生助教(应该高)的比例为标准。对教师队伍的评价是看具有博士学位的数量、获奖者的数量、获得联邦奖金的数量和次数……”②那么,那所流亡中的大学肯定算不上什么。不过,如果按其学术声望和社会效应,它对中国人民却意味深长;而如果按其教出的人才和传承的学统,它就更加让我们觉得是不可或缺;更不要说,如果按其在当年曾被寄予的厚望和后世又被赋予的地位,它简直就显得是无与伦比了。 而说到这种被“后世赋予”的地位,我又引述过这样一句惊人之语:“如果我今生曾进过‘天堂’,那‘天堂’只可能是1934-1937年间的清华园。”③要知道,这可是后来先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又执教于芝加哥大学、在美国“春风得意”了大半辈子的何柄棣教授,来这样总结自己一生中的“黄金岁月”!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历历在目地记得,在何先生最后一次访问清华时,我曾经跟他一道驱车经过校园,而他则动情地凝望着车窗外的一切,不住地为清华园内的种种细微变化叫好……这当然属于一种极具主观色彩的、有点类似儿时“黄金记忆”的那种情感。 由此又联想起,毕业于早期清华国学院的姜亮夫教授,也曾这样来回顾清华园里的治学氛围:“在清华这个环境当中,你要讲不正当的话,找一个人讲肮脏话是不可能的。先生同先生、学生同先生、学生同学生,碰见了都是讲某个杂志上有某篇文章,看过了没有。如都看过两人就讨论起来,如一方没有看过,看过的就说这篇文章有什么好处,建议对方去看。”④有趣的是,我们一方面不难料想,大概任何一所尚称“正常”的高等学府,都不可能完全缺少这样的氛围,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也不难推知,大概如此“理想”的“无菌病房”,更类乎那种对于“黄金岁月”的回想。 由此也便说到了更贴近本文主旨的地方。如果说,早期的清华国学院,和早期的清华学堂或清华大学,都毕竟尚有基本的物质条件,来支撑数十年后的这类“黄金回想”,那么,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另一位何先生即何兆武教授,竟然对西南联大那段流亡的日子,也进行了性质大致类似的回顾:“我现在也八十多岁了,回想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还是联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当然,那也是物质生活非常艰苦的一段时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质生活,尤其不等于钱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⑤ 对于这个问题,何先生接着便自问自答道,能让自己感到幸福的条件应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而除此之外,“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在他看来,只要能秉有这样的心境,便会“虽然物质生活非常之苦,可是觉得非常的幸福”。而此后,他又在另一处把联大的成功之处,归结于母校当年享有的自由气氛: 学生的素质当然也重要,联大学生水平的确不错,但更重要的还是学术的气氛。“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永远都有,每个时代、每个国家不会差太多,问题是给不给他以自由发展的条件。我以为,一个所谓好的体制应该是最大限度地允许人的自由。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独创能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如果大家都只会念经、背经,开口都说一样的话,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当然,绝对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会侵犯到别人,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内,个人的自由越大越好。⑥ 无论如何,对比一下上面两位“何先生”的既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的记忆库,我们便不难心领神会地领悟到,一方面,处于流亡与穷困中的西南联大,在条件上当然比不上1934-1937年间的、享有稳定庚款来源的清华大学;然而另一方面,或许正因为这样,它更像是某种千载难逢的“奇迹”。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跟何兆武的上述说法不谋而合,至少是在此后的种种回忆中,这番“奇迹”曾被来自各科的联大学生,不约而同地归因于当年的“自由”。 院士邹承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对生物化学非常有贡献,60年代轰动一时的胰岛素就是他们搞成功的。我看过一篇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是两个字:自由。我深有同感。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我们那时候什么样立场的同学都有,不过私人之间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