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了,老农扬 一扬鞭儿,悠然的, 走向自己的家园,看, 那边正冒着炊烟。 (原载1933年12月26日《每周文艺》第4期) 除夕 是旧历的除夕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车子来的,去的,比平时多了几倍。路灯和商店的灯红红绿绿地也特别地明亮起来了。 走在街上,可以听到笑声,喊声,车马声,以及——哀呼声。真热闹!就是不许放炮。 刘科长左手提着半斤米,右手托着二两猪肉,由大街上转到小胡同里来。 呵!这可好了,他想。房东那儿已经说好了。今年决不会再来要账啦!现在——米也有了,肉也有了,唉!这回总算能萧萧停停地吃顿年夜饭了。 走进了自己的大门,走不上五步便是自己的屋子门口。走了进去。 “喂——喂——你起起吧!我买了菜来啦!还不该吃饭吗?” 刘太太脸朝着里,躺在炕上抽烟,就是不理他。太太在生他的气了,他立刻知道。 “你瞧,又忘了一样东西。还没有打酒呢!”刘科长近来记性不好,买三样东西,就得忘一样。 “我打酒去。喂——喂——你就起呀!”他提着酒瓶,又把一件马褂套在中山服上。本来么,中山服是单的,套上件棉马褂,正合适。 “天太冷!喝两盅,也好暖和暖和。”他嘟嚷着,推开门走出去了。 唉——刘太太这时却在屋里叹气。她知道刘科长出去了,她就坐了起来。 “起?我才不起。越叫我起,越不起。”她心里想:“穷到这样还过年?……” “嫁了这样一个人!穷根子。也是倒了霉呵。”刘太太就爱叹气,也只有叹气一个办法。 她又点了一根洋烟。她没有钱。可是,烟,无论如何总得抽的。 抽抽烟,也可以消消心头的闷气。 刘太太已作了十五年的太太乐。 这时又怨起自己是嫁错了人来。这多蹩扭! 本来既说是刘科长,那末她也是科长太太了。不过,科长却早已卸差——在八年以前。但只因为是曾经当过科长,太太也就这么叫他。 其实,如今什么科长呢,他只不过是社会局里的一个录事罢了,月薪十六元。然而,刘录事!这叫着多难听,多不顺嘴。那末干脆还叫“科长”。 那时要不是因为他当了科长……她想:自己的爸爸也不会把女儿给他。这会呢?爸爸死了,跟着他受罪……。科长都当过,就不能当局长,倒当了录事,管给人家写字儿,好腻的差事。 唰——刘太太又点了一根烟,又躺下了。 小屋子里倒怪幽静的。 连炮都不让放,还过什么年?年头越过越新鲜咯。——刘太太一面想着,一面把烟灰弹到枕头上去。 外面有脚步声。 “起来了吗?”这是科长又回来了。 “……”刘太太还是不理。 “酒也有了。又买了一对蜡,一柱香,咱们也拜拜神罢。……”科长心里很喜欢的。 “本来就没有钱,还烧什么香?你真会穷闹!”刘太太坐了起来,翻着白眼对他说。 这倒不是刘太太故意要翻白眼,实在她的眼睛原来是天生的有点儿斜。 “神总是要拜的呵!喂——喂——你来作饭吧!” “我总得吃,是不是?来,来!”科长奉承着。 真奇怪。刘科长倒不一定是惧内,可是事实上却老是当其太太越厉害,他却越软和,成反比例。 “起不来,头痛。” 科长看看,太太既是不肯作,那末自己来吧!于是洗米啦,煮饭啦,忙了起来。 “别这么闹气,”科长又劝太太:“和和气气的,一年好顺当地过日子。” “谁闹气?咱们俩整天对着笑,难道能笑出钱来吗?”太太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钱?那也应看运气。咱们不是也曾赚过百多块钱一月吗?”科长又想起八年以前的科长时代的光荣史来了。 “少说那些从前的事罢!”太太又躺了下去。 怎么又躺下了?科长简直没有法办。 “真头痛吗?” “你别管!”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刘太太于是连连唉唉地叹气。科长也愣了啦。 “财神!送财神来啦,您家接不接?”忽然街上的孩子们在门外这么嚷着了。 “呵,我接,我接!”科长连忙赶了出去,给了五大枚,就接了财神。 “您发财!”孩子拿着钱跑了,又上别家去了。 这时科长却重打精神,走到太太跟前来,“喂,喂,我接了财神来啦,”一面陪着笑着说,“这回你起来罢。” 却不料事情真出乎意料,这回太太一翻身,就果然由炕上起来了。 “请过来!”她说,一面由科长接过了那张印有财神的花纸。 科长怕极了,以为太太会一手把来撕掉的。然而太太却并不撕,倒还好好地把来贴在了墙上,点起香烛来,就拜下去了。 口里念着:“请财神爷爷保佑我们发财!”她在神案前祈祷。 于是科长也不觉地跪了下去,跟样地说着。 红烛冉冉地烧着,地上印着两个诚敬的人儿的黑影。 这时,一只花猫正走过,跳到了神案上,很不了解似地看着他们俩人在拜它。 它咪地一声叫起来了。 两个人都不由得抬起了头来,望着它,都不觉地有点茫然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八日作 (原载1934年2月13日《每周文艺》第10期) 课堂里的刘半农先生 去年的时候,刘半农先生在北大担任“语音学”和“语音学实验”两门课程,便认识了刘先生。 说到刘先生,谁都会想他是一位诙谐的人。不错,刘先生是极诙谐的,而且也极和蔼的。不过,在课堂里的刘先生是极其认真的。他对于学问不苟且一丁点儿,而且也不许我们苟且一丁点儿。你有不会的,你就得问。你要不问,他就得问你。要是想把那一段糊涂过去,是不成的。讲书遇到难懂的地方,他总是一遍两遍的解释。有多少问题去请教他,他也没有嫌过烦。他老人家从来不迟到,打下课铃后再延长几分钟时常有的事。 每周两小时的“语音学”,刘先生是这样分配的:一小时讲语音学,一小时练习国际音标。照这样子上了一星期后,刘先生便主张每星期再添授两小时。原因是原来那两小时的时间太少,讲不完这一门课。不用说,这外添的两小时,又是刘先生白尽义务。我们可以多跟着刘先生学到一些东西,多么高兴!同学们很少在刘先生的堂上缺课,这是事实。因为谁要少上一堂刘先生的课,谁就少知道许多学问。 刘先生,讲书,不是死板板的照着书本子说,他常常在一段讲了时,插上一段笑话。这笑话并不是笑笑就完事的。笑了之后,使我们知道这笑话里藏着无限意义和知识。那都是与我们立身,作人有关系的。 刘先生不但对于学生有这种“诲人不倦”的精神,就是他自己也老是不停得在实验,在研究。 在将放暑假的时候,同学维多女士和我去研究所找刘先生问功课。那时刘先生正在和白涤洲先生商量着到口外旅行的事。 “刘先生到口外去做什么”我问。 “去考察方音,要作一篇文章。”刘先生说。 当时维多便低声的对我说: “你看,先生这么热天还要去考察,真比咱们用功多了。” 我也低声对她说: “可不是,先生的精神太课佩服了。咱们这么不用功,作刘先生的学生,真惭愧死了。” “下学期一定要多选刘先生的课,好好儿念。”她说。 “对!一定要好好的用功。”我回答。 唉!人事竟是这么变幻莫测,刘先生竟因学术而殒命了。这又是谁曾想到的事!多少的师长都在哀悼着学术界失去了一位人才。多少的学生又是在悲痛着失去一位良师啊! 我们所谓的“下学期”已经开始了,而我们准备的计划也在预备着实行。可是功课表上已没有刘先生的名字了。从前刘先生给我们讲书的课室,现在我们每天可以走过。唉:即使我再走进去,又上那儿去听到刘先生的谆谆教诲呢? 在数月以前,在一些个刊物上常常载着刘先生的论著,散文或诗歌,向来我都是欣然的读着。如今,翻翻一切的刊物,上面都印着追念刘先生的文字,这一件多么哀伤的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一切的东西都会消灭,而刘先生的精神和著作是永存的。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三日 (原载1934年天津《国闻周报》第11卷第48号) 编者的话 暑假已过,本刊又和读着见面了。在假期内,有许多远方的朋友们寄稿件来,我们非常高兴,同时也要谢谢这些朋友。 和我一块编本刊的李素英女士今夏在燕大研究院毕业了。她已到南京去了。她是专门研究歌谣的。这回她走了,我们这里少了一位重要的人物,真是憾事。不过,我相信,我和李女士虽然分离了,我们的精神还是连在一起的。她一定会常写稿子给我们,并把南方的新材料寄来。 从下一期起,我们打算把研究的范围扩大一点,关于讨论西洋歌谣和民间文艺的文章页登一点。关于英,法,德,日诸国的,我们都欢迎,希望研究西洋文学的朋友们多多惠稿。 专门研究吴歌的顾颉刚先生,将于月内在本刊出“吴歌专号”,即请读者注意! 徐芳 八月二十八日 (原载1936年9月5日《歌谣周刊》第2卷第14期) 致李永侒 永侒先生: 收到来信,高兴之极。承你指正我的错误,我非常感谢你。这些喜歌都是我从一个乞丐的口中亲自记录下来的。他念得很快,我也很快的追着他的声音记录。当时我请他慢点念,他说他念惯了快的,要慢慢地念就念不上来了。因此我只得赶着忙着的记,于是有些字就记错了。我于写那篇文章时,曾改正了一些,这几个字便是疏忽而未改正的。我觉得很惭愧,真要请你和读者原谅了。 同时张寿林先生也指出我的错字。但是他指出的正和你指出的一样;所以他的信,也不再发表了。不过他的好意我也是十分感谢的。 昨天见到卢逮曾先生。他告诉我:《贺生子歌》第廿五行“七岁送在男学读书宫”应该是“七岁送在男学读书攻”。又《贺新年歌》的第一行“一年单双岁”应该是“一夜单双岁一”。我觉卢先生改的都很对;所以也顺便更正一下。不多谈了。祝你康健! 徐芳 十月一日 (原载1936年10月《歌谣周刊》第2卷第19期) 注释: ①沈从文:《谈朗诵诗》,《沈从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47-248页。 ②施蛰存:《写在〈徐芳诗选〉前》,《徐芳诗选》,上海:百家出版社,1992年,第1页。 ③杨向奎:《回忆傅孟真先生》,《谔谔之士——名人笔下的傅斯年傅斯年笔下的名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第178-179页。 ④陈子善:《被人遗忘的女诗人徐芳》,《素描》,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第89页。 ⑤徐芳:《中国新诗史》,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第26-27页。 ⑥胡适:《歌谣周刊复刊词》,《歌谣周刊》,1936年4月4日第2卷第1期。 ⑦徐芳:《自序》,《中国新诗史》,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第1-2页。 ⑧蔡登山:《师生之情“扔了”?——胡适未完成的恋曲》,《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第58-59页。 ⑨陈学勇:《当年她匆匆走过诗坛——读徐芳》,《博览群书》,2009年第4期,第127页。 ⑩徐芳:《徐芳诗文集》,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