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阅读,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种审美上的智慧交锋。优秀的短篇,除了拥有耐人寻味的意旨,还在叙事上蕴藏着各种机趣,话语里饱含了审美的韵致。因此,阅读一部好的短篇,我们会发现,无论视角的选择、语调的确定、叙述节奏的控制,还是人物关系的处理、叙事张力的铺设、内在结构的安排,都十分得体,犹如鸟儿从空中飞过,却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但是,倘若沿着叙述的线索细细追踪,我们又会看到,处处都潜隐着作者颇为独特的艺术心智。至于小说中所承载的精神意蕴,更是让人辗转不已。譬如汪曾祺的《异秉》、《岁寒三友》,麦克尤恩的《蝴蝶》,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等等,每每读来,都让人玩味再三。 可惜的是,这样的阅读体验越来越少。尤其是面对中国当下作家的一些短篇小说,能够激活我们的内在心智并让我们产生交锋欲望的,实在是微乎其微。我知道说这样的话,会让很多作家郁闷或不屑,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近些年来,不断翻阅各种期刊,特别是那些重要刊物,其中的短篇带给我的,常常是无趣或失望。而且,这种无趣或失望很多时候都体现在叙述的层面上,随意、油滑、粗糙、浅显;即使有点技术的含量,也都是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背后还摇晃着作者得意的小尾巴。 按理,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作家们都已谙熟“怎么写”的意义了;至于“短篇写作是一种技术运动”之类的口号,也喊了很多年了。因此,从叙事上说,技术的障碍不应该存在了。事实却恰恰相反。这让人很不理解。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太多的作家都患有精神慵懒症,在快餐文化里满足着廉价的发表之欲。林斤澜先生说:“小说的文野之分,我想是分在语言。文体之分,分在结构。作家的面貌之分,我以为分在语言;体格之分,则分在结构上。因此我说小说门里的事也很多,最紧要的是语言与结构两件事。”①如果细究,短篇小说的叙事技艺,确实就是语言和结构这两个问题。而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很多短篇,其实只要稍稍静下心来,在语言上认真打磨一下,或者在叙述时尽可能考虑不同叙述方式的效果,结果很可能会有天壤之别。可是,没有。有些作品在情节上的漏洞,甚至都没有修补好。这让我想起美国的“木浆纸小说”——除了发表,并无太多的价值。 如果说中国作家在叙事上缺乏应有的智慧,我绝对不承认。我看到太多太聪明的作家,他们在作品中所透露出来的世故、精明乃至吊人眼球的乖张和冷酷,丝毫不弱。只不过,很多人都不愿意沉下心来,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严格地挑剔,或者不愿意很好地挑战自己,为笔下的故事多设置几种结构方式罢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情形年复一年,让人看不到改变的迹象。2014年的短篇,从量的层面来看并没有减少。老作家依然在勤奋地发表,像王蒙、尤凤伟、范小青、王祥夫等人,都有短篇问世;尤其是刘庆邦,创作热情持续高涨,我所读到的短篇就有《合作》、《吻》、《煤瘢》、《琼斯》等多篇。新作家也在不断涌现,像《收获》和《人民文学》,都通过不同的方式,相继推出了新人的短篇专辑。读了这些30岁左右“文学新人”的短篇,说实在的,满意之作依然寥寥。 在一个技术霸权主义的时代,我们的短篇写作却常常漠视叙述的技术;在一个人类沦为技术仆役的时代,我们的短篇作品却难觅技术的魅力,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现象,也是一种颇为荒诞的情形。它除了表明我们的作家对创作渐失敬畏之心,对艺术探索缺乏应有的激情,还折射了创作主体的精神疲态。像马金莲的《口唤》,只是对自己《长河》的一次重复;张忌的《素人》,看似极力追求语言内在的韵致,但依然露出做作的痕迹;笛安的《洗尘》将人物死后的重逢强扭在一起,缺少必要的逻辑支撑。这些颇有实力的年轻作家,其创作都如此地漫不经心,颇让人无奈。说实在的,面对这些创作,很多时候都让人失去阐释的欲望。套句流行的诗句,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似曾相识,只是换了点外在的行囊。 这也是我对短篇创作渐感乏味的缘由。在每年的短篇巡礼中,我都试图从不同角度对短篇创作的相关问题进行归纳,同时也认真总结某些令人欣慰的特点,但是,认真回顾这10多年来的阅读体会和感受,不满之语已说得太多;有些问题,几成沉疴。在回顾2014年短篇小说的过程中,让我感受最深的,仍然是叙事的草率和随意。面对一个故事,很多作家压根儿就不考虑从哪里进入叙述更好,也不对叙述的语调进行必要的选择,只是满足于说完了事。譬如,乔叶的《黄金时间》,叙述了一位妻子对相处多年的丈夫,由冷漠到厌恶再到见死不救,其内在的憎恨完全超越了常人应有的悲悯之心。在这个不寒而栗的故事背后,作者试图要呈现什么?仅仅是人性之恶?无爱的婚姻之恶?譬如,很多短篇都会选择现在和过去彼此交叠的叙述,藉此拓展故事的内在空间,然而,当叙述由现在进入回忆性场景时,就像走路碰上了一个坑道,常常不能让阅读顺利延续,当叙述由回忆重新回到现实,问题同样如此。又譬如,很多作家都意识到,故事必须适当地滑出经验,用拉斯特·希尔斯的话说,保持“对生活的看法既非一厢情愿也不落他人窠臼。”②但是,针对那些为何滑出经验的必然性因素,很少有人进行认真而必要的铺垫,使叙事缺乏应有的说服力。像王祥夫的《金色琉璃》,就拥有一个很好的故事胚胎,呈现了人们对亲人骤然离去之后的巨大失落。然而,当妻子金麦为了弥补对逝去母亲的遗憾,试图通过网络寻找“母亲”时,那些应征的老人却迅速打来了电话,而小说却压根儿没有告诉我们,这些老人是如何从网络上捕到这些信息的。难道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能在网上自由冲浪并能准确地搜索到金麦的微博? 美国作家哈利·伯纳特曾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验检自己是否有故事可写,主要是在每篇正在构思的小说中找出一次‘爆炸’——这‘爆炸’,或许悄然无声,有时姗姗来迟,有时摧毁一切——但总有东西爆炸了,从而改变了现状。要么开头,要么中间,要么结尾,总会有一次爆炸,把各个部分都炸离原来的模式——人物的生活节奏打乱了,周围的一切乱成一团,而就在这天翻地覆之中,‘那么一种人经历着那么一种境况’,而作者的创作技巧也必定从中发现或暗示某种解决。”③这段话涉及短篇小说的两个基本问题,一是必须要有一次“爆炸”,让故事滑出经验(或叫“陌生化”),让人物碰到超出控制能力的困难,或者让命运出现错位。这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也是小说与生活的差别之所在。二是选择什么时候“爆炸”,开头、中间或结尾,无论放在何处,都是考验作家心智和能力的核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