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篇小说的审美气象令人惊喜。之所以这样说,首先在于中篇小说文体的可能性得以充分敞开。艺术形式上的多向度拓展,让我们看到,中篇叙事形态呈现出多元共存的小说景观。其次是小说题材的多面辐射与小说主题的多维开掘。题材上,反腐、军旅、维稳、政绩工程、教育问题、妓女问题、民工问题、留守儿童、老龄化、拆迁移民、青年创业、环境保护等,皆被纳入中篇小说的叙事视野。而主题上,历史与现实、物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忏悔与救赎等,均构成创作主体洞穿时代本质的思想范畴。但笔者无意从题材或主题上评述这一年的中篇小说特征,而更多想从艺术形式上,观察2014年中篇小说创作的艺术探索以及这种探索给中篇文体边界拓展所带来的生机及其面临的种种困境。这里谈论的作品虽说是2014年发表在文学期刊的小说,但在美学上,与新世纪小说、现当代小说乃至古典小说不无瓜葛,所以,我们有必要将这一年小说的艺术新变纳入小说史的框架内,进行观照、归纳和梳理。简言之,2014年中篇小说艺术探索,是在多题材、多主题的视阈下展开的,而这些探索在何种意义上具有创新价值,或者说,在新世纪小说叙事格局下,就中篇小说文体建构而言,这些艺术新变意义何在?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重点,下面将从六个层面展开。 (一)贪腐叙事何以突围 随着中央反腐行动的深入,贪官的处境及其命运日益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因此,反腐题材作品自然成了2014年中篇叙事的亮点。这些作品中,贪官的群像及其生命形态得以突显,甚至与1940年代国统区文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贪腐题材小说自古有之,并非近年冒出的新品种。新世纪反腐叙事往往在新闻层面上展开,所关注的是那种带有黑幕性质的事件,而在贪官形象的艺术建构上并无多大作为,与国统区讽刺文学相较,这无疑是退步。但2014年贪腐叙事的美学格局有所改观,作家普遍存在去新闻化的冲动,致力于贪官形象的建构,某些篇什甚至让我们看到贪腐叙事新路向开辟的可能,并对人物的精神面向和命运形态有所洞悉。 凡一平的《非常审问》、李乃庆的《双规》、杨小凡的《总裁班》、阿宁的《同一条河流》、曹军庆的《下水面馆》、陈仓的《兔子皮》等作品契合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强音,由于切入当前备受瞩目的贪官问题,轻易就能博得大众读者青睐。阅读的诱惑固然来自题材的敏感性,作者却并不那么依赖这种先天的题材优势,而是力图在如何将现实审美化的问题上做文章。《非常审问》就是在一种游戏化的叙述中,展示贪官面对潜在危机的心理情状,这种处理显示出作者逾越那种侦破悬疑俗套的叙事意愿。《总裁班》的视角也很独特,作者以弱势者的目光打量官商勾结、女色相诱的世态。而这个弱势者是小说的叙述者兼主人公,他那不无尴尬的灰色生活,那略显狼狈的助学义举,与整个官商界世态形成对照,别有意味。 如果说上述作品是以贪官为主体的叙事,讲述官场形形色色的世相,那么,阿宁的《同一条河流》、曹军庆的《下水面馆》中贪官则退居配角的位置,而其身边的人成为小说主角。这类作品中,官场只是充当作家展现生命形态的发生装置。我们姑且把这类作品称之为“后贪腐小说”,因为小说主要情节的展开都发生在贪官倒台之后,主人公也都是与贪官相关的人,而非贪官自己。前者主人公邢丽是贪官焦远的表妹,小说写她发了一笔意外之财,身为市长的焦远以邢丽的名义,将1100万元巨款打入她的账号。当然,这只是小说的开端,平民百姓邢丽,如何使用这笔巨款,成为了读者瞩目的焦点。一石激起千层浪,作者以虚构之笔,写尽了邢丽作为平民的富婆生活,与此相对,也写尽了其丈夫岳大健的灰色小男人心态。两人曾经都深爱着对方,而今却总生活在别扭和矛盾中,因为她怕出事,不愿把真情透露给搁不住事的丈夫,这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张力,推动故事朝着他们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以致胆小怕事的岳大健竟然将敲诈者当作情敌并置之死地。阿宁的叙事贴着地面“飞行”,以令人信服的叙述,为我们呈现了一出出于善意的隐瞒所造成的悲剧。 与上述作品在叙述上下足了功夫不同,《下水面馆》则是向着思考的纵深地带挺进,是借官场生态洞穿灵魂之款曲。很多贪腐小说是写贪官如何落马入狱的,而曹军庆则反其道而行之。这部小说从主人公出狱后写起,并以此为基点辐射到贪官身边的人和事。窃贼、妓女、商人,各色人等,县城的众生相一览无余。从小说结构设置可以看出,作者不乏驾驭鸿篇巨制的潜质。他的叙述既能紧扣人物内心,又能掌控千头万绪的人物关系及其走向。但也许,正是叙述上过于用力,伤害到小说意义深度的有效传达。从几个人物寻求自我救赎的细节,不难看出作者深受西方文化的熏染,但对中国人而言,面对此生犯下的罪孽,究竟何以自救?当然,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重要的是,如何为这种精神追求找到合理的文化根基,落实到叙事上,就是如何建立起这种救赎得以成立的精神逻辑,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尽管这部小说在叙事逻辑上尚待推敲,但在同类题材作品中,还是显得非凡脱俗,尤其是,作者将他对官场生态及其周边人事的观察纳入精神追问的轨道,值得称颂。 贪腐问题无疑是当前最热门的话题,如何将贪腐叙事切入到人的精神深处,如何穿透贪腐事件背后的真相,这无疑是作家需要努力的方向。面对当下现实,具有远大理想的作家,不能仅仅充当生活的记录员,更要保持冷静的思考,“热”题“冷”写,恐怕是热点叙事的一条出路。所谓“冷”写,首先,写现实,不能止于现实,而要有独特的视角和超拔的思想,不仅要敏感于现实,还要对事态发展有一定的预见性。其次,热门题材不能只是作为题材决定论意义上的优势,其实,创作主体与现实之间,两者距离尚存在调适的空间。作家既是剧中人,又是旁观者,好的小说往往在两种身份的转换中完成。第三,创作主体既是中国人,又是世界人,以世界性的身份观照现实,揭出问题,逼近灵魂,打探人心,热点叙事才可能走出逼仄的格局,实现艺术提升。当然,“热”题“冷”写的原则可能对短篇或长篇文体也都适用,但对中篇小说这种以迅捷、从容反映时代热点为己任的艺术样式来说,其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