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是一种指认,也是方便讨论问题的一种方式。文学史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不断命名的历史。但是,时间到了2014年,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无须命名的文学年代:面对这个文学年代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命名,几乎都难以确切:这是一个不需要命名的文学年代。不仅读文学的人越来越少,研究文学的人也一样越来越少。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命名、命名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无须命名也是一种命名,它因无须命名而区别于其他年代。 年代无须命名,但小说创作依旧。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2014年的长篇小说不仅数量多,而且整体水平相对较高。叶兆言的《驰向黑夜的女人》、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刘庆邦的《黄泥地》、刘醒龙的《蟠虺》、宁肯的《三个三重奏》、张好好的《布尔津的光谱》、叶弥的《风流图卷》、薛忆沩的《空巢》、红柯的《少女萨吾尔登》、程黧眉的《红岸止》、雪漠的《野狐岭》等,都是特别值得提及的上乘之作。这些作品探讨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作家对生活的态度等方面,都有新的经验和发现。它们和下面逐一评论的作品同样重要甚至还要优秀。2014年长篇小说呈现出的主要趋向大体可以这样表达: 一、乡村文明崩溃的前史后传 关仁山是一位长久关注当代乡村生活变迁的作家,是一位努力与当下生活建立关系的作家,是一位关怀当下中国乡村命运的作家。《日头》是关仁山讲述的冀东平原日头村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与现实,小说对中国“史传传统”的自觉承传,使《日头》既是虚构的故事或传奇,同时也是半个世纪乡村中国变革的缩影。冀东平原的风土人情爱恨情仇,就这样波澜壮阔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重要的是,关仁山书写了乡村文明崩溃的过程和新文明建构的艰难。他的文化记忆和文学想象,为当下中国的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经验和路向。如果说《天高地厚》、《麦河》等小说,还对乡村中国的当下状况多持有乐观主义,更多的还是歌颂的话,那么《日头》则更多地探究了当下中国乡村文明崩溃的历史过程和原因。 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金沐灶、权国金,他们都是当代乡村青年。但是权国金,继承了祖上仇怨心理,无论是恋爱还是日头村的发展道路,一定要和金沐灶斗争。这既与家族盘根错结的历史渊源有关,同时也与父亲权桑麻的灌输有关。权桑麻曾说:“老二,你哥不在,爹跟你说几句私密话。这么多年来,你爹最大的贡献是啥?不是搞了企业,不是挣到了多少个亿的钱,而是替权家竖了一个敌人,就是金家。不管金沐灶救没救过你的命,你都不能感情用事。因为,我们家族要强大,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你懂这个道理吗?”这就是权桑麻的斗争哲学。 但是,改变乡村命运更强大的力量或许还不是权、金两家的争斗。日头村也终于在招商引资的潮流中办起了工厂,权家掌控着工厂。乡村中国的发展并没有完全掌控在想象或设计的路线图上,在发展的同时我们也看到,发展起来的村庄逐渐实现了与城市的同质化,落后的村庄变成了“空心化”。这两极化的村庄其文明的载体已不复存在;而对所有村庄进行共同教育的则是大众传媒——电视。电视是这个时代影响最为广泛的教育家,电视的声音和传播的消息、价值观早已深入千家万户。乡村之外的滚滚红尘和杂陈五色早已被接受和向往。在这样的文化和媒体环境中,乡村文明不战自败,哪里还有什么乡村文明的立足之地。乡村再也不是令人羡慕的所在,很多乡村,大可以用“荒凉衰败”来形容。与此同时,“乡村的伦理秩序也在发生异化。传统的信任关系正被不公和不法所瓦解,勤俭持家的观念被短视的消费文化所刺激,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变得紧张而缺乏温情。故乡的沦陷,加剧了中国人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也加剧了中国基层社会的的秩序混乱。”(见《中国新闻周刊》总第540期特稿《深度中国 重建故乡》,2012年3月29日)这就是乡村文明崩溃的前世今生。 小说中的老槐树流血、血燕、天启钟自鸣、敲钟不响、状元树被烧、大钟滑落响了三天三夜、枯井冒黑水、红嘴乌鸦的传说等,都有《白纸门》的遗风流韵,也有《百年孤独》的某些影响。这些魔幻或超现实的笔法,丰富了小说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小说用中国古代审定乐音的高低标准“十二律”作为各章的命名,不仅强化了小说的节奏感,同时与小说各章的起承转合相吻合。这一别开生面的想象,也是中国经验在《日头》中恰到好处的表达。《日头》是关仁山突破自己创作的一次重要的挑战,一个作家突破自己是最困难的。关仁山韬光养晦多年,他用自己坚实的生活积累和敏锐观察,书写了日头村传统文明崩溃的前世今生,实现自己多年的期许。他对乡村中国当下面临的问题的思考和文学想象,也应和了我曾提出的一个观点:乡村文明的崩溃。并不意味着对乡村中国书写的终结,这一领域仍然是那些有抱负的作家一展身手前途无限的巨大空间。 与关仁山处理乡村变革历史不同的,是范小青处理当下乡村生活的《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长篇一改她相对写实的特点,而是用了对她来说并不常见的极端荒诞、变形和写实交织的方法。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就是丢掉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病人的家庭成员和寻找他的过程。“弟弟”因为有精神分裂症,便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这并没有引起一个穷困家庭过分的关注。但是,“作为一只老鼠的弟弟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老鼠比小老鼠聪明多了,这主要表现在他把自己的妄想和现实愈来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比如弟弟听到一声猫叫,立刻吓得抱头鼠窜;比如弟弟看到油瓶,就会脱下裤子,调转屁股,对着油瓶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开始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通了,那是老鼠偷油。我们谁都没有看见过老鼠是怎么偷油的,只是小时候曾经听老人说过,老鼠很聪明,如果油瓶没有盖住,老鼠会用尾巴伸到油瓶里偷油,弟弟学会了运用这一招式。弟弟还会把鸡蛋抱在怀里,仰面躺下,双手双脚蜷起,如果我们不能假装是另一只老鼠把他拖走,他就会一直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