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4)12-0023-07 在《逻辑研究》中,胡塞尔宣称,现象学展示了一个中立性的研究领域,它必须满足形而上学的无前提性原则。[1]在他看来,现象学的任务就在于,“对那些未经考察、甚至往往未被注意、然而却至关重要的形而上学前提进行确定和验证。”[2]因此,现象学“先于所有形而上学。”[3]从这种立场看,胡塞尔对形而上学的态度显然是拒斥性的。然而另一方面,随着其思想的发展,胡塞尔认识到现象学不仅仅局限于认识论或理性批判的任务,认识论有能力对所有自然科学中的自然认识进行批判,即它能够以正确的和彻底的方式解释自然科学关于存在之物的成果。因为“知识通过认识论的反思才发现,自然的存在科学不是最终的存在科学。需要有一门绝对意义上的关于存在之物的科学。”关于这门科学,他称之为“形而上学”。[4]因此,正如他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所说:“现象学只是排斥任何一门素朴的、从事着悖谬的自在之物探究的形而上学,但它并不排斥形而上学一般。”[5]但在他看来,“形而上学这门绝对的和最终意义上的存在科学的可能性依赖于认识批判这门科学的成功。”[6]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也谈论“一种新的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亦即奠基于先验现象学的形而上学。[7] 显然,在胡塞尔那里存在着两种形而上学观念,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即他所谓“已衰退了的那种形而上学”;[8]另一种就是奠基于先验现象学的形而上学。对他来说,正是在与“已退化了的那种形而上学”的对立中,现象学开辟了一条崭新的理性批判之路。因此,我们的问题是,现象学如何在这新旧两种形而上学之间调解呢? 一、胡塞尔的形而上学观念 “形而上学”这一概念的内涵在胡塞尔的思想发展中经历了不同的变化,具有否定和肯定双重含义。在否定的意义上,胡塞尔主要针对的是传统的形而上学,将其称为“一种独断论的学问”。这种“独断论的形而上学”不束缚于个别领域的特殊问题,而是“将它的功能看成是维护哲学的普遍理念,向未被分裂的,被看做完整宇宙的现实性提出所谓最高的和最终的问题”,尤其是关于上帝的问题,关于自由的问题,关于永恒的问题,以及关于世界的意义问题。[9]就肯定意义而言,“形而上学”问题与“经验事实科学”密切相关,无论是有关外部实在的经验事实科学,还是有关先验意识的经验事实科学。 在其思想发展的早期,胡塞尔很少使用“形而上学”一词。在《逻辑研究》中,他将关于外部世界存在的问题和自然的问题标识为“形而上学的问题”而加以排斥。在那里,胡塞尔主要是从本质科学与事实科学的区分出发,主张作为本质科学的纯粹现象学以“‘纯粹’认识的本质结构以及它们所具有的意义组成”为对象,不探讨经验的事实科学所提出的问题,却为经验的事实科学提供本质根据。在完成了向先验现象学的突破以后,胡塞尔将“形而上学”问题与现象学还原联系起来,目的在于“通过使一切论证诉诸直接存在物以构成一门‘摆脱理论’、‘摆脱形而上学’的科学”[10],亦即纯粹的存在论或先验本质的现象学。他认为,知识通过认识论的反思才发现,自然的存在科学不是最终的存在科学。因此,唯有现象学的认识论才能对所有自然科学中的自然认识进行批判,才能以正确的和彻底的方式解释自然科学关于存在之物的成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要求建立“一门绝对意义上的关于存在之物的科学”,这门“绝对意义上的科学”他称之为“形而上学”。[11]在他那里,作为认识批判的现象学“乃是每一种形而上学和其他‘将能作为科学’出现的哲学的永久性的前提条件。”[12] 因此,从《逻辑研究》到《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以下简称《观念I》),“形而上学”概念在胡塞尔那里主要是一个与纯粹的存在论相对立的概念。就现象学主要探讨纯粹的存在论问题而言,它恰恰要排斥探讨实体存在论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对此,伽达默尔(Gadamer)曾正确指出,先验现象学本身“已经克服和摆脱了实体存在论的一切关联。从而克服和摆脱了传统的客观主义。所以,胡塞尔认为自己是与整个形而上学相对立。”(译文略有调整)[13]另一方面,胡塞尔从《现象学的观念》时期就已认识到形而上学的积极意义。尽管他一直强调的是现象学本质上属于认识批判或理性批判的意义,但也承认“认识批判的形而上学的目的”。(译文略有调整)[14]在《关于伦理学和价值论的讲座(1908-1914)》中,形而上学与“哲学的观念科学”相对被称作“哲学的事实科学”。[15] 自20世纪20年代起,“形而上学”的问题在胡塞尔那里获得了愈益明确的含义。在《第一哲学》中,他遵循自笛卡尔至康德的近代哲学传统,将形而上学界定为“有关处于其绝对现实性之中的存在者的普遍学说”,[16]也就是说,形而上学是“有关绝对存在者的科学,有关经验提供给我们的宇宙之最终真理的科学。”[17]按照这一传统,形而上学必须从一种认识论的批判中获得其最终奠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为了实现形而上学奠基的任务而实施的。胡塞尔也宣称:“任何一种形而上学,如果没有先行于它并且对它进行规范的认识论,显然都是根本荒谬的。”而他的先验现象学则“是先于一切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之可能性条件。”[18]因为它通过“对对象与认识之间相互关系真正本质之研究,剪断了一切错误的形而上学”[19],借此澄清了形而上学问题的意义和有效性范围,从而建立一种真正的形而上学。显然,在《第一哲学》讲座时期,胡塞尔对其先验现象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已有了更具体的认识。在那里,他明确将所谓的“独断论的形而上学”或“坏的形而上学”与“科学的形而上学”或“真正的形而上学”对立起来。前者是现象学悬搁的对象,后者则是在现象学上奠基了的科学。胡塞尔已认识到,现象学还原创立了作为对可能世界的认识,亦即对作为相应的绝对意识之相关项的可能世界的认识,这种认识是任何在自然态度中实行的可能的世界认识的绝对意义,而且是一切可能的自然科学成果的一切形而上学应用的规范。同时,现象学还原也将一切可能的自然地确定的存在置入绝对主体性的本质关联中,由此产生了关于这一切可能的存在之一切本质可能性的绝对的本质科学。胡塞尔指出,当把这种本质科学应用到自然地和事实性地被给予的世界以及与此世界相关的自然科学上时,就产生了具体的形而上学,不仅是一般的形而上学,即对绝对意义上的存在者作普遍规定的形而上学,而且是具体的形而上学,它给予一切自然科学以形而上学的运用,同时也给予那些由这种形而上学的运用所产生的问题以立场和解决方案。[20]依此理解,形而上学似乎就是一种根据本质现象学所揭示的先验的—先天的原理对一切事实科学所作的最终奠基或澄清。因此,现象学与形而上学的对立,只是就其拒绝任何一门以空乏形式的建构为基础的形而上学而言。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胡塞尔明确指出,“现象学只是排斥任何一门素朴的、从事着悖谬的自在之物探究的形而上学,但它并不排斥形而上学一般。”现象学并不否认传统形而上学所提出问题的意义,而是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在处理这些问题时使用了错误的方法,迷失了正确路向。胡塞尔决不止步于偶然事实性、死亡、命运、“真正的”人类生活的可能性、历史的意义等诸如此类“最高的和最终的问题”,而是将它们回溯到现象学地基上加以解决。[21]对于这门在先验现象学上奠基了的“新的意义上的形而上学”,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给予了充分肯定:“形而上学,有关最高和终极问题的学问,就获得了诸种学问的王后的尊严。只有形而上学的精神才赋予一切认识,一切其他学问提供的认识以终极的意义。”[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