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15)01-0147-07 无论是研究日据时代的台湾历史,还是讨论这一背景下的文学创作,我们必须首先面对的是:日本殖民统治政权在台湾强制推行的“殖民现代化”,究竟是殖民地的福祉,还是民众命运的灾难?是美丽的神话,还是真实的谎言?日本帝国主义的现代化手段与台湾的殖民化过程扭结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殖民现代化所带来的现代性、本土性和殖民性的复杂纠葛与艰难调适,又造成了台湾民众怎样的精神困境? 事实上,1895年至1945年日本占领台湾期间推行的现代化,是以扩张领土和掠夺经济为目的的,其实质是一种以殖民为前提的现代化。曾任日本外务大臣的陆奥宗光毫不掩饰占领台湾的要旨:“一则以本岛作为将来展弘我版图于对岸之中国大陆及南洋群岛之根据地;一则在开拓本岛之富源,移植我工业制造,垄断工商权利。”[1]当日本帝国主义穿着“文明”的靴子践踏台湾的土地,用军刀大炮建立殖民者军事统治的时候,殖民地人民是以被剥夺了主体性的方式进入了现代社会,受尽了殖民制度的压迫、奴役和凌虐;当殖民者为了掠夺需要而进行某种资本主义化与现代化改造工程的时候,殖民地人民是以被扭曲的方式进入了“强制现代化”的过程,不得不吞咽“殖民性”的苦果。殖民者给台湾带来的一些显而易见的“现代性”事物,诸如创办制糖工业、改善卫生、发展教育等,主要是为了促进日本资本主义体制之完善而强行规定的台湾现代化,其实质正如陈映真先生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铺设铁路、开公路,是为了殖民者能深入殖民地‘开发’,掠夺殖民地资源,并且把母国的商品无远弗届地扩散到殖民地各角落;开发交通,有重大的支配、统治、抑压叛乱等军事价值。改善治安,是镇压殖民地人民反对殖民统治的副产品。日本人在台湾发展的医学……主要是为了研究热带殖民地的疾病,便于保护从寒温带来的殖民官吏、军队、商人、传教士的健康。殖民统治,主要是掠夺殖民地人民的劳力。改善殖民地公共卫生,促进医学,是为了必先有健康的劳动力,才有剥夺劳动力的可能。说教育吧,劳力的知识品质提高,才能增进劳力的生产性。”[2] 总之,“日本的‘现代化’,是明治维新以来,以牺牲亚洲为代价所达成,亦即以日本殖民地为牺牲的结果。”[3] 回到日据时代台湾的历史语境,面对“现代制糖业”、“生活改善运动”、“台湾博览会”为代表的殖民现代化手段,台湾新文学作家顶着政治高压创作,以其犀利而辛辣的嘲讽笔调,真实而深刻的文学再现力量,揭穿了这种“现代化”背后的殖民主义内幕,从中寄寓了强烈的反殖民现代化精神。 一、现代制糖业:“台湾蔗农之穷困,产生台湾制糖会社之隆盛。”[4]47 在殖民地的背景下,日据时代的台湾由农业经济走向资本主义生产形态的变迁,并非在社会发展的内部规律作用下,表现出历史本身的连续性,而是受到殖民统治的外力推动,按照殖民政策的需要和规定得以被动的发展。日本殖民当局推动资本主义入侵台湾的“基础工程”之一,就是按照“工业日本、农业台湾、压榨台湾”的规划,通过对农村掠夺性的开发建设,把台湾作为自己的粮食和原料供应地。日据时期台湾的新文学作家,对上述殖民现代化的过程有着清醒的警觉,他们的作品多以批判、抗拒的姿态,来质疑殖民者对殖民地人民剥夺的历史真相。株式制糖会社背景下台湾蔗农的穷愁潦倒,即成为新文学作家们特别关注的内容。 “台湾经济的殖民地化,是从移植现代化制糖业而正式展开的”[5]。这也是殖民者炫耀自己在台湾的“治绩”之一。事实上,制糖会社为了掠夺台湾的砂糖资源,一是巧取豪夺,大量侵吞农民耕地,把土地资源掌控在日本财阀手里,到“昭和十二年,日本人拥有的耕地面积,占台湾总耕地的21%”[6],且皆位于台湾的田园核心地带,土地丰饶肥沃。二是发展扩大甘蔗种植面积,保证制糖原材料来源。或自营农场,或强迫台湾农民多植甘蔗,减少稻米耕种;到1917年,甘蔗耕种面积超过十五万甲,占全岛耕种面积的28%。三是殖民当局大力推行糖业保护政策,1900年成立“台湾株式制糖会社”,1909年已建成新式糖厂15家。日本人引进夏威夷的新蔗种,加入制糖机器设备和化学肥料,建立大小糖厂,铺设运送甘蔗的铁路,互相购拼,资本高度集中。到1917年,日本制糖会社的收入已经高达一亿三千万元,占工业生产额的80%。然而,这个完完全全在台湾养大的日本糖业资本,其发展却是建立在殖民者对台湾蔗农的残酷剥夺上。遭受日本制糖会社和地主双重压迫的农民,成为日据时期台湾最为困苦的底层人群。 为了抗议日本殖民者对台湾农民土地的掠夺,赖和①曾于1930年创作了长达295行的诗歌《流离曲》,这是台湾新文学中篇幅最长、感人至深的一首诗。它以殖民当局将3886甲土地廉价批售给370名日本退职官员、迫使大量农民流离失所的事件为背景,来表现农民在洪水中九死一生的“生的逃脱”,在沙石荒埔上拼死拼活重建家园的“死的奋斗”,以及他们在良田被抢夺时发出的“生乎?死乎?”的哀号。失去了土地命根子的农民,一下子陷入水深火热的困境,生与死的挣扎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