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是张洁? 谁是张洁? 什么是张洁? 哪一个是张洁? 这是女作家张辛欣在1985年岁末为张洁所写的文章开篇提出的三个问题。在这篇名为《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的文章中,才华横溢的作者明敏地道出了这样一个事实——要描画一个清晰完整的女作家形象或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早已“被人、被自己撕碎、又撕碎”——“写下开头的问话,便在台灯下,独对半扇窗子半个墙角,把早被嘴们撕碎,风吹过,飘扬过,又错错落落地撕下的碎片拾回来,一下子拿不准哪儿拼哪儿。”①“被嘴们撕碎”指的是世俗社会对于名人,尤其是名女人的各式各样、滔滔不绝的议论,作家的形象在这样的话语之流中被撕碎了。这似乎是个古老的话题:女人因为她们的美丽,或因她们的犯忌,而被市井的飞短流长所围困,名为“道德”的利剑向“不规矩”的女人迎头挥舞,以示惩戒。远的不说,那些最初以个性解放之名从封建大家庭中出走的娜拉们最痛切的感受之一便是“人言可畏”②。而现代女作家们的私生活甚至比她们的作品本身更能吸引公众的目光——林徽因、白薇、萧红、张爱玲,或是丁玲——丁玲怀抱炽热的革命理想抵达革命圣地延安之后,却发现“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最能作为有兴趣的问题被谈起”,她因而感叹道:“‘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候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③ 至少在张洁和张辛欣所处的时代,女人仍免不了被“那种幸运”所关照。同为1980年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女作家,张辛欣显然对这种来自集体无意识的侵扰感同身受,于是她“有话要说”,她要在一堆碎片中“拼接”起一个她所了解的张洁,虽然困难重重——在数不尽的“人说”中,简直搞不清“谁是张洁”“什么是张洁”“哪一个是张洁”。 无独有偶,女作家赵玫的文章《以血书者——张洁印象》④也以类似的方式描画了一个她心目中的张洁。作者承认在写这篇文章时“我从未见过张洁”,“但我从骨头里想,我能懂张洁”。作者在以一种十分抒情的语言书写对张洁(作品)的印象时,也不时地插入各种关于张洁的“传说”。张洁活在自己的作品里,同时也活在他人的谈论中——那是数不尽的“有人对我说”“后来,又有人对我说”“再后来,又有人说”。尽管如此,作者还是凭借“理解和良知”完成了对于张洁的“想象”——“我是从我的理解和有人说中探寻到了那个真正的张洁”“我敢说我理解她……我用我的理解解释她,我最终把她解释为一个非凡的真诚的善良的也是美丽的女人”。这种理解大概源自女作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源自她们作为一种有着相似遭际、相似性别经验的“命运共同体”的相互体认,甚或源自一种共通的生命/写作合二为一的存在方式——“以血书者”——就如同当年庐隐为好友石评梅创作《象牙戒指》,又或是丁玲写作《风雨之中忆萧红》。 出于同性间的激赏,赵玫赞叹道:“张洁是美丽的。张洁是美丽的是因为张洁的语言和她的气质情怀。”“美丽”,作为张洁个人形象最外在、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曾一再被人描写: 张洁也在笑,笑得优雅而迷人。张洁启齿微笑时总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时我就觉得张洁很漂亮,不是那种张扬的漂亮,而是很有韵致的美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洁那时刚届不惑之年,真是才貌双全才智过人,一头黑波浪的长发配一件那时少见的黑绒大衣,洋气而潇洒,张洁就是这样出类拔萃!⑤ 张洁非常讲究仪表风度,甚至在她睡着的时候,她也始终保持着文雅娴静的姿势。她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套在黑色细腿裤里两条修长的腿压在一起,只有圆圆的脑袋轻轻地向外倾斜,她脸上的皮肤光洁柔美,活象一个小女孩似的,眼睛轻闭着,秀气的嘴唇透出讥讽调侃的笑意,天真可爱。⑥ 当“美女”与“作家”的结合尚未成为一种商业宣传的伎俩或者时尚的噱头被消费时,它可能只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在同一篇文章中,美国女作家迪莉德还花费了不少笔墨来描写张洁的衣着打扮:“张洁穿着极为讲究……几个星期以前,有人私下告诉我——而我现在已经肯定相信这种说法——张洁是北京最时髦的妇女之一。”文章写于1983年,彼时“北京最时髦的妇女”意味着什么呢?作者猜测这一“有些奇妙的称号”也许会让人觉得张洁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这种称号有了更为夸张的表述:“张洁被报道为中国最讲究穿着的女人之一。”在这篇名为《红色的响箭》的报道中,作者说:“49岁的张洁展现了包含于中国现代妇女的一切矛盾。例如,她坚持认为,她富于吸引力的穿着——蓝旗袍、绿松石耳环,以及涂着的淡淡的眼影——是‘传统的’。”⑦ 德国人阿克曼是《沉重的翅膀》一书的德文翻译,当他来到张洁的客厅时,首先吸引住他目光的是主人悬挂在墙上的二十岁时的一幅大照片—— 我很少见到这样美丽的面容。 她丝毫也未表现出感到意外,以略带嘲讽的喜悦表情打量着我观看她年轻时照片的着魔神态。 “女性的美对您说来意味着什么?”有一次她这样问我。没等我张口作答,她接着说:“我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是,漂亮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个灾难。”⑧ 漂亮对于女人来说,何以是灾难呢?表面说来,它对应的是男权话语中的“红颜祸水”加之于漂亮女人的污蔑。漂亮意味着更容易成为男性欲望化对象,这是有着独立女性意识的作家所排斥的。一如张洁在《方舟》中借人物之口而喊出的:“妇女并不是性,而是人!”⑨如果恰如西方女性主义者所指出的那样,一部男权文化史中总是反复出现两种女性原型:天使或妖妇(荡妇)⑩,那么“漂亮”无疑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令他们既爱又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