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5)01-0149-10 一、天时与人为:现代散文的开启者 从文学历史的本然看,中国现代散文的发生无疑是诸多关联要素交互作用的结果。再从文体演进的时间维度上观照,这是一个相关的要素在特殊的场域中累积,由量变而为质变的历史过程。这样的表述,并不意味着要弱化其中个别的特殊的要素所具有的意义,而是相反。个别的特殊的要素,只有置于具体的史程中,在一个方位明确的坐标中,才能更为清晰地显示它的重要价值。中国散文在“五四”时期,完成了它的现代转型。以此作为一个特殊的端点,我们往溯中国现代散文发生的历史进程,回放其中具有史性的人物和事件,相关的场景或影像触目而来。在演绎中国现代散文发生的多幕剧中,梁启超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主角之一。 梁启超之有为于中国散文的现代发生,首先是因为他所处的特殊的历史时期提供了可能性。所谓时势造英雄,于文学也是这样。梁启超所处的时代,正如他所说的是一个“过渡时代”:“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也。”“今日中国之现状,实如驾一扁舟,初离海岸线,而放于中流,即俗语所谓两头不到岸之寸也”。“人民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而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上之过渡时代也;士子既鄙考据词章庸恶陋劣之学,而未能开辟新学界以代之,是学问上之过渡时代也;社会既厌三纲压抑虚文缛节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风俗上之过渡时代也。”“而耍之中国自今以往,日益进入于过渡之界线,离故步日以远,冲盘涡日以急,望彼岸日以亲,是则事势所必至,而丝毫不容疑义者也。”①晚清之际,中国社会亦旧亦新,亦中亦外,酝酿着三千年未有的历史大变局。除旧维新,革故开远,是一种“不容疑义”的“事势”。梁启超“文界革命”的思想和实践事功彰显,得之于他能顺势而为。其次也与其个人才情志趣有关。梁启超是文化史上一个卓尔不凡的“圆形人物”,他在很多领域有着重要的创构,其于文学诸体多有关涉。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是晚清影响很大的小说文论,他看到了小说对于现代政治建构的想象,并且不仅言说其理,还亲炙其事,创作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但连梁启超自己也明白他不具有能够写作得体的小说,认为《新中国未来记》是“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②在诗歌方面梁启超张起“诗界革命”的大旗,对此作有具体的设计:“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③并且也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但知与行并不能协和,梁启超力不从心,于诗终不能成大气候,他有诗情,但是没有大的诗才,正如他说的“余素不能诗”。 与小说、诗歌不同的是,梁启超在散文这里知与行达成了高度的一致。梁启超的“文界革命”不只是一种倡议,一种思想,更是一种实践。他的身体力行使蜕变艰难的散文在“过渡时代”获得了变异开新的重大演进,为现代文学的生成积累了重要的经验。可以说梁启超对新文学所作出的特别贡献,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他在散文方面的历史性作为。一些新文学家确认了这一点。钱玄同在致陈独秀的信中就指出:“梁任公先生实为近来创造新文学之一人,虽其政论诸作,因时变迁,不能得国人全体之赞同,即其文章,亦未能尽脱帖括蹊径,然输入日本文之句法,以新名词及俗语入文,视戏曲小说与论记之文平等……此皆其识力过人处。鄙意论现代文学之革新,必数及梁先生。”④这里钱玄同列举了梁启超种种“识力过人”之处,但首先标举的是梁启超“输入日本文之句法,以新名词及俗语入文”的新文体,这种新文体是“现代文学之革新”的重要例证。郑振铎也支持这样的评价,并且更强调了梁启超散文对于现代文体改革的“先导”意义:“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作风,打倒了奄奄无生气的桐城派的古文,六朝体的古文,使一般的少年们都能肆笔自如,畅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与格调的拘束,可以说是前几年的文体改革的先导。”⑤汉语的散文文体命名,体现着命名者对于散文体性的认知。这就是其在形态上是散漫的,在精神上是随心的。但这种体性的呈现或得之于文学史的真实经验,更表示着文人对理想散文的一种想象。在中国文学史的结构中,诗文是文体的正宗,因此散文也被赋予更多的“载道”功能,而且这种“载道”往往体现着体制的种种规定性,这样散文就难以真正地达成其“散”了,尤其是清代桐城派散文固化为某种“套式与格调”。梁启超基于“文界革命”思想而实验的散文,以“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等的新因素,实现了对传统散文的破体,成为开创“肆笔自如,畅所欲言”体现主体精神自由的现代散文的重要先行者。 二、散文观演进中的“文界革命” 梁启超的“文界革命”是其有为于中国散文现代转型的主要关键词,这是一个包含了散文变革开新思想和有效实践的复合词。我们先从相关的散文认知表达的梳理中,看取“文界革命”的思想价值。散文虽然是中国文学的主要文体之一,但古代对它的系统研究很少。检索一些文论,可见有的言说虽为感悟片言,但内在的要义是值得重视的。其中在明代就有李贽和袁宏道之说颇得散文真意。李贽“童心说”强调“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倘非真,全不复有初矣。”⑥李贽的“真心”、“真人”,以“真”给出文体的精神本质。而散文得“真”,需要作者“独抒性灵”,显示“真我”。在这一点上袁宏道与李贽观点是相通的。他以为好的散文“大多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小修诗叙》,《锦帆集》卷二)“独抒性灵”和“自己胸臆”指归于为文的有感而发和自出胸臆、自我写真,而“不拘格套”则意指与写真的内容相应的灵活自然的表达形式。行运至晚清,散文家王韬的表述与李贽、袁宏道的相近,他在自己的重要文集的自序中给出了“佳文”的要素:“知文章所贵在乎纪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斯即佳文。”⑦但王韬等所说的只是散文写作的一种可能,而实际上却往往难以实现。这是因为散文的写作需要受制于一些文统规约,在清代特别是桐城派散文所奉守的“义法”。因此散文要存真显诚,表达出作者完全的个性,就必须破除固有的规约。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晚清散文家冯桂芬言论的勇气和识见:“独不信义法之说”,“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也。”⑧我们以后来梁启超的“自评文”对照以上的论说,可以发现其中的联系点。“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⑨“不喜桐城派古文”,表示了梁启超对“义法”的拒绝;拒绝“义法”需另辟蹊径,走向“自解放”;“纵笔所至不检束”则与“不拘格套”、“称心而言”等相通。由此可见,梁启超也承继了前代散文中有益的思想资源,表示了梁启超对散文文体的精神本质有着深刻的把握。但是此前的散文理论没有充分地给出达成“独抒性灵”、“称心而言”的具体路径和实现方式,梁启超的意义正体现为他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寻得散文“自解放”的道路,并走出了一片开阔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