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余华”之于“先锋”,几为一对互为表里的称谓。自余华成名以来,“先锋”就为“余华”进行了及时的定义,“余华”也为“先锋”提供了完美的注解。今年三月,在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为余华举办的一个研讨会上,其议题就直接将余华的三十年创作经历命名为“先锋的道路”。①一直以来,存在着对“先锋”的两种理解:一是,取其作为舶来语之本义,重视其“前卫”、“探索”、“一往无前”的艺术精神,强调其与一切传统、一切陈规决裂的革命性艺术形象,这个“先锋”,是一种气质象征:孤绝、峻洁、遗世独立;二是,取其狭义,特指一九八○年代发生在中国大陆的先锋文学运动。关于余华,当有人称其为“永远的先锋”时,或将其三十年的创作命名为“先锋的道路”时,即取义前者,强调余华的“先锋气质”,且这种“气质”有旗帜鲜明、坚定锐利、一以贯之、咄咄逼人的强势。当我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则取义后者,这时余华的名字常与马原、格非、苏童等并举——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在这个范畴里讨论余华或“先锋”。但是,有意味的是,在谈论“永远的先锋”时,能与余华名字并举的,却罕有他人。 流行的文学史著已纷纷给予“先锋文学”盖棺定论式的评价,这些评价通常都给这场文学运动以各种溢美之辞,以确立其在文学史版图上的里程碑意义。比如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便认为,先锋小说甫一发端便“在叙事革命、语言实验、生存状态三个层面上同时进行”,随着先锋作家在这三个层面上的努力推进,不过区区数年,先锋小说“对以后文学创作的影响之大,是不应该低估的”,因为“先锋文学的出现……使得极端个人化的写作成为可能……经由这个途径,文学(方才)进入九十年代的个人写作与个体叙事的无名状态”。②如果我没理解错,陈思和与他的团队认为,先锋文学在形式实验与思想建构两方面都建树颇丰(在“形式”与“思想”两个向度上同时发动革命、并颇多斩获的文学运动,堪称“完美风暴”。关于先锋文学的“思想建构”,可参考莫言在评论余华时的说法,他认为:“其实,当代小说的突破早已不是形式上的突破,而是哲学上的突破。”③),因此它具有深远的文学史意义。毫无疑问,先锋文学运动中的先锋作家们自然也纷纷获得“里程碑”式的赞誉,其中杰出者如余华,甚至早在一九八八年便获得了“大师”的褒奖,并被与鲁迅相提并论:“在新潮小说创作,甚至在整个中国文学中,余华是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鲁迅精神继承者和发扬者。”④不多久,顺理成章的评价是:“理解鲁迅为解读余华提供了钥匙,理解余华则为鲁迅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角度。”⑤——尽管余华自己坦承,“三十多岁以后我才与鲁迅的小说亲近”。⑥ 总体上看,上述种种有力地铸就了对于“先锋文学”的认知与评价的基本定势。由于这样一种基本定势的存在,这些年,评论界有关“纯文学”的讨论再次反复提及“先锋文学”——它被毫无疑问地视为“纯文学”的塔尖。而这次有关“纯文学”、“先锋文学”的讨论,则赋予了它更多的意识形态色彩,换句话说,“先锋文学”不只被视为形式变革,视为对僵化的反映论的突破,而且它同时是——而且可能首先是话语革命、文化弑父和意识形态对峙。“先锋文学”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学史内涵,对于它的历史评价也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高度。余华作为一名小说家的个人形象,被许多人定格在“先锋文学”时期,这些人认为“先锋时期”是余华个人文学成就的巅峰,因此,当这些人在对余华的所谓“转型”感到失望时,批评的口径都几乎是相同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余华后来的“失败”盖因其背叛了“先锋时期”的文学信念,从而丧失了“批判意识”和“批判立场”。在这种批评结论里,只有“先锋时期”的余华方才值得肯定和推崇。 当然,也有相左的意见。比如,有论者认为,先锋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来第一次形成规模的‘去政治化’而‘工具化’的文学思潮”,他质疑先锋文学“究竟是模仿西方现代派形式主义而推动了中国文学的审美品位呢,还是对几十年极‘左’思潮畏惧妥协的结果呢?”⑦论者从思想启蒙的角度出发,认为先锋文学不具备思想启蒙的意义,最多也只有文学启蒙的意义,并且正是由于它在形式和语言实验中的某种表演性冲淡了它的启蒙性。此外,也有对将“先锋时期”的余华与鲁迅并提感到不屑与愤怒的。⑧但是,这些质疑和批评,表面上是一种否定,却暗含了对先锋文学和先锋作家的某种期许。 然而,有趣的是,先锋作家却并不都这样“高看”自己。苏童就坚持认为,容易被归类、被贴上群属标签的作家一定不是最优秀的作家,因为最优秀的作家一定是独一无二的。苏童此言就是想否定“先锋文学”或“先锋作家”这样的称谓对于自己的圈定。而余华更直接,他认为“对先锋文学的所有批评,其实都是对先锋文学的一种高估”,他说:“别说是思想启蒙,称先锋文学是文学启蒙,我都认为是给先锋文学贴金了。先锋文学没那么了不起,它还是个学徒阶段。”⑨“先锋作家”如此这般地自我否定,让批评界不免心生尴尬:他们不仅嘲笑了批评界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让我们发现一直以来(可能)对他们臧否失宜,更甚者,是我们不难发现,当下的文学批评或已在他们心中失去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