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书是近几年国际汉学界关注的一个热点,随着文献资料的整理出版,相关研究也在积极推进,在此背景下,明末清初问世的广东木鱼书《花笺记》备受瞩目。2011年香港中文大学主持召开的“17—19世纪汉学家翻译研究”国际会议共提交论文十篇,两篇涉及《花笺记》。一部地方说唱文学作品何以被如此热议?这与该作的海外翻译密切相关。19世纪,长篇叙事作品被“完整”翻译到西方并产生两个英译本的情况实属罕见,《花笺记》就经历了这样一段传奇历程。1824年,英国人汤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首次把《花笺记》译成英文,题名Chinese Courtship,在伦敦与澳门出版,这是该作西行之旅的起航之作。1868年,第四任香港总督约翰·包令爵士(Sir John Bowring)重操译笔,在伦敦出版了《花笺记》的第二个英译本The Flowery Scroll。 两个译本在西方世界均产生了广泛影响。德国文坛巨匠歌德称赞汤译本《花笺记》是“一部伟大的诗篇”,并据此创作了组诗《中德四季晨昏吟咏》;包译本则被19世纪英美大型工具书《时代人物》[1](P133)、《钱伯斯百科全书》[2](P825)、《世界最佳文学作品文库》[3](P70)、《世界名著》[4](P1548)等广泛著录。就此,作为中国文学的代表作,《花笺记》率先走出国门,并成为西方文学谱系中的“世界名著”。于是,一部敷衍“风月”故事的民间唱本,在世纪之交的中西方经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在中国,《花笺记》问世之初,以文笔声调冠绝一时,但在大清王朝日薄西山之际,却日渐衰微、几近失传,直到郑振铎、柳存仁负笈西游,才辗转而归。在西方,随着英译本问世的还有德译本、荷兰译本、丹麦译本、法译本等。多语种、多译本的出现,使《花笺记》声名鹊起,影响所及甚至超过了《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多部巨著。 由于《花笺记》英译本在国内收藏有限,研究情况颇不景气。最近数年,汤译本的研究论文已出了几篇,包译本却至今无人问津,这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契机。本文围绕包译本,拟解决以下问题:《花笺记》既已被翻译成英文,包令何以重操译笔,再次翻译?该译作在文体上具有怎样的特点?为何既可以译之以“诗体”,又可以译之以“小说”?文中添加的大量注释对于塑造19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这部译作对于包令的声誉以及《花笺记》的海外传播产生了怎样的助力?我们该如何理解《花笺记》在中西方的不同境遇? 一、文体之辨 翻译虽非创作,但“影响的焦虑”无处不在。再译《花笺记》之前,如何超越汤译本?或提供另一种阅读的可能,对于包令而言是首当其冲的问题。他通过区分翻译文体,努力为再译《花笺记》开拓空间。在序言中,包令说汤译本是“一个逐行翻译”(a lineal rendering)的译本;而自己追求的却是“一个更为自由流畅的译本”(a more free and flowing version)[5](P5)。这种文体上的不同在书名的翻译中就有明确体现:汤译本书名为Chinese Courtship,in Verse(《中国式求婚,诗体》);包译本书名为The Flowery Scroll,a Chinese Novel(《花笺,一部中文小说》)。同一部作品为何既可以译之以“诗体”,也可以译之以“小说”?结合《花笺记》原作的文体属性“木鱼”,这个问题迎刃而解。“木鱼”是一种说唱文学,从形式上来看,《花笺记》讲究韵律和节奏,具有“诗歌”的文体特点;从内容上来看,《花笺记》以三万余字的篇幅演绎梁亦沧与杨姚仙的爱情故事,全文贯穿以多个人物和复杂情节,具有“小说”的文体特点。清代评论家钟戴苍称《花笺记》为“歌本小说”[6](p67),这一文体定位兼顾了该作融“诗歌”与“小说”于一体的双重属性。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文体上亦诗亦文、说唱结合的特点,很早就被西方读者捕获。据笔者调查,英语世界最早提及《花笺记》的是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他在1823年编辑出版的《华英字典》中指出:《花笺记》是一部用“诗体”创作的“中国小说”。[7](P152) 汤姆斯本是为印刷《华英字典》而应东印度公司之聘来华的一名“印刷工”,从自己亲手印制的这部字典中,他不难获悉《花笺记》文体上的双重属性。翻译时何以采用“诗体”?汤姆斯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尽管关于中国的作品已出版了很多,但他们的诗歌却几乎无人问津,这主要是因为汉语带给外国人的困难。除了偶尔翻译的一个诗节或几句诗歌,汉语让所有的人知难而退。现有的译作不足以让欧洲人对中国诗歌形成一个正确的认识,于是我尝试着把《花笺,第八才子书》翻译过来。鉴于他们的多数诗歌仅由几句组成,可以想见,写起来或许一挥而就,相比之下,这首诗歌远长于一般的作品。尽管中国人喜欢诗歌,他们却没有史诗。”[8](P3)汤姆斯或许是最早提及“中国无史诗”的英国人。在此,他显然把《花笺记》比附为西方的“史诗”,既然此前英译中国文学中缺乏长篇叙事诗,他选择用“诗体”来翻译该作也就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