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欧洲”与“欧洲的德国”是1953年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向汉堡大学生发表演讲时提出的概念,至今历久弥新、长盛不衰。不要一个“德国的欧洲”,就是不做欧洲的主宰者和教师爷;而要一个“欧洲的德国”,就是要立足欧洲、携手欧洲和自觉服务于统一的欧洲。①2012年,在中德建交40周年之际,笔者以此为题发表纪念文章,系统阐述了德国在欧洲乃至世界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问题:“德国的欧洲”是一种客观存在,从历史到现今的国际关系发展来看都是如此。无论德国处于怎样状态,是分裂割据还是实现统一,是主观上大打出手的“权力强暴”还是客观上受制于人的“权力忘却”,德国一直或隐或现地构成对欧洲乃至世界格局的冲击势力。“欧洲的德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新思维,始于西欧的欧洲一体化发展,成为欧洲的(包括德国的)有识之士共同努力的方向。欧洲整合是“接纳德国”和“防范德国”的事业,是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已经取得巨大成效。1990年重新统一的德国,同中国一样也是21世纪世界体系中的新崛起大国。在“欧洲的德国”(原则层次)框架中搞“德国的欧洲”(操作层次),是着眼于国际政治的结构性变化,迎接全球化挑战。② 问题是:对于德国的主导作用,欧盟成员国一方面需要它,另一方面又不情愿接受甚至排斥它;依靠德国同时又要防范德国,这是欧洲整合的哲学和德国处境的悖论;更是一种在全球化挑战下必须化解的“欧洲困境”。这一“欧洲困境”问题已在两年前的纪念文章中提出,但尚未深入研析。因此,本文拟聚焦这一问题,从两个方面入手进行阐释:第一,德国已经发展成为正常化国家,德国问题也已解决,这一问题之所以还有争议,主要是“欧洲困境”的反映。第二,“欧洲困境”涉及欧盟的性质与发展的终极目标,亦是国内外尚无定论或阐释混乱的问题。本文认为,欧洲联盟是奉行“辅助性原则”(Subsidiarity)的国家联盟,欧盟性质及其发展的终极目标问题由此得以解决,至少在理论层面是这样;统一的德国已将致力于欧洲整合和奉行“辅助性原则”上升为宪法目标并予以践行,所谓“德国的欧洲”只是在“欧洲的德国”原则框架中的操作层面问题。 一、“德国问题”的历史因由与解决 (一)“德国问题”还未解决吗? 2014年对德国、欧洲乃至世界历史意义非凡。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00周年和75周年,也是德国成立65周年、“柏林墙”倒塌25周年,以及欧盟东扩10周年。2014年1月29日,德国联邦总理默克尔代表由联盟党和社民党组成的新一届大联合政府,向第十八届联邦议院发表施政声明,强调德国将致力于在欧洲和世界承担更多责任。③两天以后,在慕尼黑召开第50届安全论坛开幕式上,德国联邦总统约阿西姆·高克(Joachim Gauck)在致辞中向世界明确宣示:德国新政府在新时期的外交政策将更具积极性、进取性和全球性;德国是国际秩序与安全的保障力量,将为国际热点问题迅即而有效的解决做出更为实质性贡献。④对与此相关的境外派兵问题,高克表示:德国既不会原则性地加以否定,也不会(恪守同盟义务而)条件反射似地力表赞同,而是会将政治与外交方式解决冲突置于首位;德国绝不支持纯军事性质的干预行动,但是假如出现损害人权、种族仇杀和清洗等反人类罪行,德国必须做出反应,援助受害民众;更加意识与明确地承担国际责任,符合德国的利益。⑤在慕尼黑安全论坛上,德国外长和防长也分别发表讲话,对高克的致辞加以呼应,表示德国将在国际冲突与危机面前摒弃“等待”与“观望”态度;在出兵干预问题上将一如既往谨言慎行,但是“克制文化”不等于“袖手旁观”,等等。⑥ 德国政治精英频频向国际社会表示要奉行更加积极进取的外交政策,是否意味着“德国的欧洲”霸权又将沉渣泛起?2009年爆发的欧债危机已使世人特别是欧洲的敏感神经遭受碰撞。德国《明镜周刊》2014年初刊载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欧盟成员国中已有88%的西班牙人、82%的意大利人和56%的法国人表示对德国在欧洲的主导作用不能容忍,不少人还将今日德国同昔日德皇威廉二世的德意志帝国相提并论。⑦希腊人甚至将德国总理默克尔讥讽为“希特勒再现”。⑧ 英国政论与历史学家提莫斯·嘉顿·阿什(Timothy Garton Ash)接过60多年前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提出的“德国的欧洲”与“欧洲的德国”概念,耐人寻味地表示,他曾相信托马斯·曼1953年发出的号召会实现,即“不要一个‘德国的欧洲’,而要一个‘欧洲的德国’”。然而,现实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既有一个“欧洲的德国”,同时又有一个“德国的欧洲”。⑨类似看法亦反映在德国联邦议院反对党对执政党的批评中。譬如,2014年6月2日,德国左翼党领袖萨拉·瓦根克内西特(Sahra Wagenknecht)在议会辩论中,猛烈抨击默克尔政府的外交与欧洲政策,她援引德国哲学家于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和法国历史学家伊马努埃尔·托蒂(Emmanuel Todd)的观点,指出德国正在自觉不自觉地重蹈历史上称霸欧洲的覆辙,势必给欧洲其他国家带来自身亦最终难以幸免的灾难。⑩ 世界上有近200个国家,将国家同问题一词联结起来屈指可数。在为数不多的“N国+问题”中(譬如亚洲有所谓“日本问题”,世界有所谓“中国问题”等)。德国问题可谓历史悠远、冲击力强、影响巨大。德国何时能最终成为一个正常化国家,从而自信与从容地自处和与别国相处?对此,德国前联邦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在一次社民党联邦大会的讲话中公开作答说:“在可预见的将来,德国还不可能实现‘正常化’”;原因是历史重负及德国经济在欧洲的超强实力等因素。(11)2013年9月,笔者在柏林对德国前外长汉斯—迪特里希·根舍(Hans Dietrich Genscher)访谈时提出同样的“正常化”问题,他沉吟片刻,做出与施密特相似的答复。 “正常化国家”真的难以实现,“德国问题”也长久解决不了?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对此,本文的看法是:德国已是一个正常化国家,德国问题也已解决。为了论证这一命题,需要正视欧洲邻国对“德国的欧洲”霸权担心不是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