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朝與外族接觸中,既有對抗、衝突,又有羌胡的“歸義”、內附。伴隨這一過程,相應出現族群邊界變動與邊地防綫調整。近年,王明珂對“華夏邊緣”的研究,在理論與方法上給人以很多啓迪。作者通過對族群邊界移動的重新審視,並結合匈奴、西羌、烏桓活動的自然地理環境,經濟生産方式,共同歷史記憶構建起的主觀認同等因素,對諸游牧部族的發展進程與政治體發育,有很好的討論。①不過,上述研究較輕視政治因素的作用,特別對華夏政治體的主動軍事實踐重視有所不足。正如羅豐所指出,“整個國家權力機器在華夏邊緣形成和固化中的能動作用是不應忽視的”,只有充分研究各種國家干預權的使用,“纔能凸顯王朝或國家在其邊緣凝聚了權力,運用强制性措施來防止邊緣崩潰而給國家安全帶來危機”。②羅新通過對中古早期南方土著族群的研究,更明確揭示:“華夏化是一個政治過程。”“而且這個政治過程通常都與華夏政權的國家意志和利益密切相關。因此考察國家在這一過程中的能動角色,是解釋南方社會歷史命運的重要途徑之一。”③這些認識十分重要。下面即注意以兩漢帝國爲主體視角,觀察實際軍事實踐中,伴隨族群邊界移動,漢帝國在構築邊地防綫上呈現怎樣特徵。相對武帝擴張時期的塞外築城,東漢弃郡內遷的争論及實踐十分突出,背後的原因值得檢討。 一、兩漢前期東北防綫新探 漢帝國在構築邊地防綫上,除漢長城外,實際在長城之內亦有常所依憑之防綫。具體而言,又可以分爲北邊的東北防綫與西北防綫。下面依次論之。 戰國、秦、西漢時期,北邊長城大體情况爲:戰國趙在陰山一綫構築長城。秦併天下後,北邊沿用趙長城。始皇三十二年(前215),蒙恬驅逐匈奴,奪取“河南地”即今河套地區,並于三十三年(前214)進一步在陰山西北的陽山高闕一綫修築一道塞城。秦末漢初匈奴南下,復突破後道防綫,至武帝元狩二年(前121),衛青率兵反擊,始復恢復陽山長城防綫。④而徵諸文獻,我們則注意到,匈奴一旦入侵,西漢實際的防禦且多在陰山長城以南。《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 後六年(前158)冬,匈奴三萬人入上郡,三萬人入雲中。以中大夫令勉爲車騎將軍,軍飛狐;故楚相蘇意爲將軍,軍句注。⑤ 當時中東部的布防是“軍句注”、“軍飛狐”。句注山在雁門郡陰館縣南,西漢雁門、太原郡南北交界處。⑥飛狐口在代郡代縣南、廣昌北。⑦二者東西向大體位于一綫,明長城內側一道長城即沿此修築。關于這次內侵,《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又記作: 于是漢使三將軍軍屯北地,代屯句注,趙屯飛狐口,緣邊亦各堅守以備胡寇……胡騎入代句注邊,烽火通于甘泉、長安。 當匈奴進至代郡句注時,漢軍烽火可一直傳至甘泉、長安,值得注意。句注山以西,仍然有秦昭襄王長城。長城沿長城梁嶺、橫山山脉,自東北向西南伸展,在上郡境內與秦直道交匯。而直道南抵雲陽,甘泉即在附近,可將消息進一步送達長安。《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言文帝后期“馳射上林,講習戰陳,聚天下精兵,軍于廣武”。廣武,太原郡都尉治,在句注山南。⑧而《史記》卷一〇八《韓長孺列傳》言武帝初,“漢伏兵車騎材官三十餘萬,匿馬邑旁谷中”事,馬邑即在句注山北。西漢前期,飛狐、句注及戰國秦長城在實際防禦中的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武帝一代,不僅恢復了秦時舊地,而且進一步向塞外擴展。《漢書》卷六《武帝紀》云: 遣光禄勛徐自爲築五原塞外列城,西北至盧朐,游擊將軍韓說將兵屯之。 晋灼曰:“《地理志》從五原棝陽縣北出石門鄣即得所築城。”“棝陽”即稒陽,漢五原郡東部都尉治所。⑨“塞外列城”在“五原棝陽縣北出石門鄣”外,則“外城”是基于陰山長城而得出的稱謂。陽山長城雖然此時重新奪回,但當時北邊防禦重心實際仍在陰山長城一綫。《漢書》卷五四《李廣傳附孫陵傳》提到“李緒本漢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緒降”。同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記昭帝元鳳三年(前78),“匈奴三千餘騎入五原,略殺數千人,後數萬騎南旁塞獵,行攻塞外亭(長)[障],略取吏民去”。《鹽鐵論·地廣》又有“朔方以西,長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費,不可勝計”語。⑩“新郡”、“外城”在“朔方以西,長安以北”。則陰山長城以北以西之塞外,亦屬外城,不止局限于光禄城向北至受降城一綫。(11)《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又記“虛閭權渠單于立……是時匈奴不能爲邊寇,于是漢罷外城,以休百姓”。外城是與匈奴對峙時,漢朝爲形成戰略縱深而特別設置。(12)修築出于軍事目的,一旦威脅緩解,遂逐漸罷弃。 東漢前期,北邊中部、東部一側的防禦形勢有兩個方面:一是邊郡內徙,二是屯兵並修築亭隧。邊郡內遷,主要集中在光武時期,前人多有關注。(13)據《後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建武)九年(33),徙雁門吏人于太原”;建武十年(34),“省定襄郡,徙其民于西河”;建武十一年(35),“省朔方牧,併并州,初斷州牧自還奏事”;二十年(44),“省五原郡,徙其吏人置河東”,內徙均向句注、戰國長城一綫移動。至于屯兵備守,“(建武)七年(31),詔(杜)茂引兵北屯晋陽、廣武,以備胡寇”(14),屯兵所據北端在句注山南的廣武。建武十二年(36),“遣驃騎大將軍杜茂將衆郡施刑屯北邊,築亭候,修烽燧”。(15)“十三年(37)……詔霸將弛刑徒六千餘人,與杜茂治飛狐道,堆石布土,築起亭障,自代至平城三百餘里”(16),復提及飛狐道。而建武十三年(37)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