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挣扎在两种角色之间” 陈建华:我发现您到香港之后的这十年心情很舒畅。虽然自己不以学者自居,但在更大的文化的环境中思考和写作,不断有新作品问世,而且讲课和参加讨论会,还是很学术的。您在不断兑现和挑战自己的许诺。 李欧梵:自我挑战。 陈建华:我有点困惑,似乎您把近年所做的文化研究看作脱离您的专业? 李欧梵:对,对,我几乎是故意脱离自己的专业,甚至放弃了我的专业,这跟心情有关。我提早从哈佛退休,因为我对自己在美国所扮演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者的角色不过瘾,不过现在我觉得只有一件事情没做完,就是晚清小说研究。当初哈佛为我开的退休会上,你也去了,告别的时候,我说,你们在这里搞理论,我要回香港做文化实践。回到香港,一发不可收拾,以香港为对象,写了一大堆文化批评和文化实践的文章。我所关注的文化的背后,是我对于整个人文传统——中国和外国文化的关心,最后归结到《人文六讲》。最近我在香港中文大学上课,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说不定也会写本书。我永远挣扎在两种角色之间,一个是专业的研究者,一个是广义的人文主义者。有时候我觉得在香港讲了这么久,似乎对香港现代社会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反而我觉得真正有一点影响的是在西洋古典音乐方面。我对香港的大学制度有很多批评,但我认为一定要在大学里做一个我愿意做的学者,于是又回来做晚清研究。我要对自己证明,我的专业尽管几年没有做,但是还可以做。 陈建华:现在台湾有一些年轻学者从事晚清研究,做得挺扎实,像颜健富。 李欧梵:是。他最近要出晚清小说乌托邦研究方面的书,我在为它写一篇序。提起晚清小说,我首先想到的是翻译。记得我在哈佛的最后两年,和韩南教授一起开了一堂研讨班的课,你那时候已经离开了,这令我难以忘怀。 陈建华:我是2001年离开哈佛的,很可惜。韩南先生最近过世,我写了一篇文章,登在《南方周末》上。 李欧梵:他走得太突然了。有人约我写文章,我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陈建华:您前几年写过一篇谈韩南先生学问的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李欧梵:在那一堂课上,我们教的是晚清的翻译,选读了一些晚清的小说。我的一个基本的设定就是,晚清的小说和翻译不可分:翻译进入小说里,小说改写了翻译。所以光研究晚清小说不谈翻译不行,于是就开始讨论。韩南教授有板有眼。我就说晚清这么多小说,我要看多少本?从哪里开始?他大笑,他说他自己看得太多,已经记不得看过多少本了。他说就从《上海游骖录》开始吧,因为四大小说经典我都看过,看得不过瘾。谈起晚清小说,大家都觉得是谴责纪实之类,我特别喜欢《老残游记》、《文明小史》,也写过一些东西。后来我觉得大家没有注意晚清对想象时空的拓展方面。晚清小说之所以比传统中国小说开拓了一个新的境界,是因为它有想象的世界。一般学者会从民族国家这个模式来研究,我觉得不尽然。要进入晚清的语境,就要从大量的翻译和小说中,看出想象的模式,那就是虚构的作用。这方面最基本的是科幻小说,里面牵涉到时间的问题。另外,晚清小说从中国社会进入其他国家和地域,很明显是一个空间的拓展、一个想象的过程。从大量的科幻小说——潜水艇到了海底,气球到了空中,这时候我就发现,我已经和海峡两岸研究晚清小说的年轻一代全部接上轨了。像陈平原写过关于气球的,王宏志召集过晚清翻译的会,我就把这些归纳起来,作为晚清研究的新的理论思考的角度。后来我发现这个题目太大,不如先把以前博士论文的题目中找出一个很小的选题先试试,就是林琴南翻译的西洋小说。他翻译的大多是二流小说,但是为什么却能在中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而且那些小说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文小说,只有《茶花女》除外。在那个讨论班上,有一堂课专门研究《茶花女》,把法文原文、林琴南的以及五四时的剧本来对照,韩南的法文相当好,同学们听得很过瘾。回想那个时候就有了仔细研究的念头,现在通过晚清这条线,我又和那些年轻学者接上线了。 陈建华:您提起维多利亚的流行小说,台湾大学的潘少瑜组织了一个维多利亚读书会,我也参加过几次。 李欧梵:对呀,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做晚清翻译,从文本的来龙去脉,从英国、日本到中国一步步做过来,做得不错。而我做哈葛德的研究,一个更冷的领域。哈葛德被美国的后殖民主义学者骂得一塌糊涂,但是为什么林琴南那么喜欢他,而且翻译了20多本?中国连钱钟书小时候都看过哈葛德的书。 我就这么一头扎进去,一搞就四个月。我的角度不一样,追踪哈葛德小说在殖民地的影响,比如印度和澳洲。 陈建华:您研究的哈葛德的小说是言情还是探险? 李欧梵:探险的比较多,言情的很少。 陈建华:大概是因为晚清时候梁启超说中国人缺少冒险精神,所以林琴南翻译了许多探险小说? 李欧梵:这倒不一定,许多小说是商务印书馆指定叫他翻译的。林琴南很崇拜梁启超和严复,特别是严复的小品文,他后来在一本翻译的序里说是献给梁启超的。 陈建华:这些冒险小说很有趣,里面有很多神怪想象的内容。 李欧梵:对,我发现西方学者把哈葛德一棒子打死是不对的。其实他是一个神怪小说家,他的成名作《所罗门王的宝藏》就是一部探险小说,林译的书名叫《钟乳髑髅》。有一段时间他在英属非洲殖民地总督手下任职,他对非洲土著的生活和文化非常感兴趣,找到希腊罗马或者更早的古文明,所罗门是希伯来文明的一种回归。他的小说里对于古文明的衰落灭亡有一种怀古情绪。为什么他要创作复古式的小说?因为他认为维多利亚的时代太过文明,英国元气已经伤了,英国那种gentlemen绅士风的东西不行了。他一方面奉行英国殖民主义,一方面不自觉地仰慕非洲。我和马泰来常常联络,他有一个重大发现,林琴南的弟子朱羲胄所编的林琴南著述年表里把《鬼山狼侠传》弄错了,马泰来通过逐字逐句对照,把它的原文找了出来。我根据这个线索追踪下去,发现这部小说是林琴南译哈葛德小说中最好的,名叫《鬼山狼侠传》,是讲黑人的故事,为黑人民族作传,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研究哈葛德等英国作家,不能把他们一股脑儿放在“后殖民”理论的框架中研究。现在似乎没有一本英国学界研究哈葛德能回到其本身,作为一个华裔学者,我不怕“政治不正确”,又不从事这方面的专业,于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打抱不平,因为大家公认他是一个最糟的作家。我一不做二不休,回到神话研究,找弗莱的神话原型理论。后来有一本书是研究时间观念的,名叫《The Cosmic Time of Empire》,作者是Adam Barrows,文中有一章提到哈葛德,说到白人用新的时间观念压倒黑人的神话时间。我为了搞清楚这几条线,花了一个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