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兹举是一位校园诗人出身的学者,在新时期文学的全盛期(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担任过海南师范学院(现为海南师范大学)红帆诗社的社长,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琼州大学任教,专治中国现当代文学,出版有不乏思想创见的研究鲁迅和赵树理的专著,在海南文化研究方面亦收获不菲。走上学术之路的杨兹举,诗歌写作似乎成了他治学从教的副业,然而,随着文学品鉴力的不断提高而诗艺日益精进,事实上他一直保持着海南本土优秀的诗人的创作地位,更重要的是,从他的诗中体现出来的精神品质,可以看出诗对于这位以文学安身立命的人文学者来说,具有确立其生存与言说价值的根基作用,因为他的诗让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种语言事实,而富有在语言背后潜藏着的现代人愈来愈欠缺的诗性。诗性是一种思维方式,它保留着人类对世界的初始经验,结合了心灵与精气,以强旺的感受力与生动的想象力,创造出主客浑融的感性世界,在这一感性世界里,寄寓了类的生存的根本诉求,因而作为思维方式的诗性对人来说具有本体意义。杨兹举的诗集《盛装的音符》,作为感悟、思想和情感的凝聚,最具有艺术价值的地方,就是它以倾吐或私语的方式留下了诗性这一生命之根。 诗集分为“盛装的音符”“高贵的寂寞”“凝重的沉思”“无声的澎湃”“温热的忆念”等五辑,从标题可以看出书写的心灵性,作为核心词的“音符”“寂寞”“沉思”“澎湃”和“忆念”,都是由外物或活动引起的主体的情感状态,但又不止于情感,因为对于知识人来说,他的情感活动不能不伴随着评价性的思考。情思发而为诗,成为公共性的艺术欣赏对象,但又保留了个人隐秘的信息,后者决定了诗歌表达对象征、隐喻和暗示等手法的运用,而这正是作者思维活动的诗性所在,同时,诗性思维也在生存感悟的表达中获得了用武之地。 杨兹举出生于被称为南溟奇甸的琼北侨乡文昌,生命的文化底色在这片受南洋文化影响的热土上铸就,形成了由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个体文化人格,富有进取精神而又沉稳笃定,具有开放的眼光而又脚踏实地。大学毕业后来到位于五指山民族地区的高校从教治学,耳濡目染于有别于沿海汉区的自然风物与民族风情,感性经验的对冲与本土情怀激起了他的诗思,赋予他的写作以新的在地性,给创作带来了别开生面的题材。“盛装的音符”一辑就是对海南岛南部黎苗生活区域自然与文化现象的观察与反映,是学者诗人的椰岛咏与黎乡情。诗中的常见意象明显带上了地域文化的特色。“南国”“椰岛”“黎乡”“五指山”“橡胶林”“山民”“槟榔树”“木棉树”“凤凰树”“芒果树”“芭蕉叶”“牛铃”“船形屋”“寮房”“筒裙”“山兰酒”“三月三”“竹竿舞”“叶笛”“古俚曲”……从地域范围、具体地名,到人、植物、生产工具、居住与生活方式、民俗节日、审美文化,无不是对曾经以五指山为中心的琼南人文地理的语言刻画。兴许是为自然所赋予的生存条件相对优越,加上位置偏远,故而文化空气相对稀薄,黎苗山区呈现给外来者的更多的就是生命与生存的原生态。正是这样的原生态,激发和唤醒了诗人内心深处的生命感。面对“一片诚实的山野”“一片质朴的泥土”,诗人看到的是“最美丽的风景”“最伟大的风景”。美丽而伟大的“风景”,是自然本身,它的化身是“恣意盛开的木棉花”——“像凌空的焰火飞腾的彩霞/热气腾腾展示着健美的生命”,是“一颗颗饱满的山兰种子”——“贴近热烘烘大地的胸脯/像孩子激动时的心跳/一场甘霖过后禾苗飞扬/满野是荡开的碧绿歌谣”,是“哼唱一曲潺湲的清音”的山泉,“翻阅一迭厚厚的翠绿”的山风,是“在晨光中任性地飘香”的槟榔花,是“在清风里自由自在地摇晃”的芭蕉叶(《诚实的山野》);也是自然之子,是种山兰,也种橡胶,过三月三,跳竹竿舞,穿筒裙,吹叶笛,“把大自然揽进自己的心膛的/了无痕迹的交融中放任着性情/坦露正直也宣泄无羁”的“山野孑民”,竹竿舞里跃动着他们的生命形态——“黎姑娘们舞动着是盛装的音符”,“黎汉们舞动着是稳健的山鹰”。(《竹竿舞》)诗人或许出于某种政治伦理而把脱离狩猎和农耕文化不久的山民的生活诗意化了,但是谁能说更富有自然性的少数民族生民,他们的且耕且乐的生存方式,不是在人类文明进化的途中不经意地保留了生命与生俱来的诗性,即自由与娱乐精神。 如果说,杨兹举在对民族地区生活的体写中,在生命伦理意识的驱使下投射给对象世界以炽烈的诗性情愫,比如常常以性感语汇来表现自然物的生命姿态(如以女性譬写木棉树、橡胶树)的话,那么,在诗集的主体部分“高贵的寂寞”“凝重的沉思”“无声的澎湃”三辑里,无论是情爱心怀的表露,还是在历史遗迹前的沉思,无论是托物言志或以事喻理,还是对社会现象的批判,杨兹举的诗性智慧在自我与世界的对话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展现了他作为一名抒情诗人的卓越才华。 “高贵的寂寞”一辑所收的,大部分可作情诗观。爱情之为诗歌万古常新的题材,乃因人类的两性之爱具有超越生物需求的情感性,且两性吸引产生的情感具有最强的自我关切性和对象化表诉的迫切性,故而有言语活动就有因异性引起的抒情。杨兹举的情爱诗是他心灵史上的吉光片羽,是抒情主体性格与才情的对象化。有些诗像是青春恋情的告白,如《请求》《南方白梅》《深深的脚印》《野炊》《你把我吸成灰烬》等,在抒情方式上可以看到“朦胧诗”影响的痕迹,可知是他的早期之作,但其中仍然有极富抒情力量和个性的佳作,如《你把我吸成灰烬》,用火柴的燃烧形容失恋的创痛,进而用吸烟喻写恋人离去给自己带来的严重后果,这种以毁灭与消失来表现爱的一往情深的独特方式,最能说明爱恋异性的心灵性和它对于求证自我的生命本体意味。不论爱情事件的结局如何,对于爱的言说是爱的行为的美丽延伸,因为炽热的恋情已借助想象而物化为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形象。爱欲能让人走向极端,或者是行为,或者是心理,前者是由于人的自然性占了上风,后者是因为人意识到任何情况下都要有文明的风度。用诗歌来宣泄爱的情感,属于后一种情况,在这样的宣泄里,往往奔涌出决绝的情志,如《请求》的后面两节采用“要么……要么……”的祈使句式,在坚决的祈求里保持着人格的尊严,但是,更能给心灵带来震撼的是“让我纯洁得/像一具殉情的尸体”这样的惊悚表述,它是痴爱者心灵深处严正的悲情所产生出的残酷的诗意。“高贵的寂寞”里的情诗,抒写的不见得都是青春的恋情,如《举杯邀月》《日出》《再见》《蜡烛》《无法推算的一生》《最艰难的》《自挽》《等待》《往事》《痛苦的等待》《小船对港的絮语》诸篇,有些诗只能泛称为情事诗。但这些诗歌的共同特点是以近乎执拗的态度表现出情感的强度,这种情感往往圣洁而绝望。例如在活用“蜡烛成灰”这一情诗典故时,诗歌给出的是最违背爱的初衷的结局:“悔也悔不及了/我闪烁鬼火的眼睛/幽成葬丧无辜的坟茔”(《蜡烛》)。类似的以残缺为美、在遗憾中实现的,还有《日出》。诗歌选取“阳台”作为暗传情愫的通道,清晨或黄昏在此“忘情地迎迓”,这里盛满了不为人知的浓情深意——“一棵忘乎所以的恋心/郁绿生长中这样/为你初开的情窦而颤栗/不知道自己只是一盆盆景/向一个灿烂的憧憬/痴迷而盲目地献出微笑/一朵一朵地开/又一朵一朵地闭/走漏了多少心中芬芳的秘密”,原来又是一场单向的暗恋,爱的心声自然不会得到回应,结局照例不会完美。但是唯其残缺,美的对象才更引人遐想,它寓意没有实现的恋爱反而凸显了恋心的可贵与美好。在情感与想象的神奇撞击下,被比喻成爱神及其断臂的阳台,成了“情感的造型”而令人经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