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世纪80年代,詹明信就在其《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文中就专门论述过“后现代主义与都市”的问题。他通过对美国洛杉矶鸿运大饭店的空间分析,认为“后现代的‘超级空间’乃是晚近最普及的一种空间转化的结果”,但我们的视觉感觉“始终无法摆脱现代主义高峰期空间感设计的规范”。①当代许多城市(都市)文学都遵循着这种具有乌托邦性质的、带有强烈震惊体验的、但同时又采取田园牧歌式(具体到中国当代,就是强调“乡土中国”语境的“城乡二元对立”)的价值立场的叙述逻辑。在他们看来,由于城市规划布局、建筑风格、生活方式及城乡流动等各方面所具有的一致性,带来了城市(都市)文学在空间生产方面的一致性,也带来了“地方性”的消失。因此,他们甚至主张用“在地性”(与之相关的,还有一系列相关表述,如“跨地性”、“多地性”等)来取消“地方性”。②不过,这个维度并不能涵盖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的全部。近两年引起广泛阅读和讨论的金宇澄的《繁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致力于“地方性的生产”的上海叙述。 《繁花》的文学生产刻上了鲜明的“上海”地方性。作家是《上海文学》的资深编辑金宇澄,首发之地是上海的“弄堂网”,正式发表是在另一份具有全国影响力的上海文学期刊《收获》,而专著版则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所有这些外部因素均与上海有关,绝非偶然。就内部因素来看,小说展开的是从195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将近半个世纪的上海叙述,所涉及的人物,从资本家到商人、从地下党到工人、从知青到律师,涵盖了当代上海各社会阶层的变迁;《繁花》自觉接续并扩展了从《海上花列传》到张爱玲以来的“上海文学传统”,“上海话”的方言叙述同样也强化了这部小说的“上海味”。这些从内到外的“地方性”,使得《繁花》成为近两年来最受关注和欢迎的上海文学作品,也使得我们对于《繁花》“地方性”如何形成的研究不能局限于“内容”层面,而必须将“形式”以及“文学生产机制”等诸多层面的因素纳入进来一起讨论。 一、“弄堂”《繁花》:成为场的“文字域” 《繁花》有着与中国早期网络文学《第一次亲密接触》极为相似的生产机制。它最早是从2011年5月14日开始出现在弄堂网的论坛“文字域”之中的,作者署名是“独上阁楼”(金宇澄的网名)。在随后数月间,长长短短的《繁花》章节便以帖子的形式陆陆续续贴了出来,并与论坛中的其他网民展开积极的交流互动、阐释修改。但《繁花》又与当前的网络文学工业中的作品很不一样。网络文学经过十多年时间的迅猛发展,其生产机制和文学形态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第一次亲密接触》时的网络文学还多少具有个人性、娱乐性和手工作坊式的初级形态的话,那么现在由盛大文学等所主导的网络文学平台则已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工业。③因此,与当前这些具有支配性的网络文学生产方式相比,《繁花》所具有的网络性毫无疑问已经太过古典,几近文物了。这构成了《繁花》独特的文学生产“场”。 首先,弄堂网的地方性强化了《繁花》写作的上海性。弄堂网只是一个极为小众的地方性网站,它的定位很简单,就是“上海人讲自家身边的故事”。它分为“上海历史”、“上海话”、“新老照片”、“小人书”、“亭子间”、“弄堂小菜”、“流金岁月”、“古董摊”及“客堂间”等几个板块组成。其中的“客堂间”是该网站的论坛板块,又分为“我爱上海”、“关于上海”和“弄堂水城”等二级板块,发表《繁花》的“文字域”是“我爱上海”板块中的三级分论坛。从弄堂网的这些特征不难看出,它首先不是一个网络文学网站,因此与曾经的“榕树下”、“起点中文网”以及现在的“盛大文学”等知名网络文学网站相比,它的目标并非“文学”,并不拥有数量庞大的致力于网络文学写作的作者和读者群体。因此,无论是“弄堂网”和作为作者的“独上阁楼”,还是其他论坛网民,都没有陷入追求点击率、追求文字量、追求轰动性等一般网络文学的俗套,没有陷入注水文学、讨好文学、庸俗文学的怪圈。 寻找“最上海”、“最阁楼”的“过去的味道”,是“独上阁楼”进入这个论坛的初衷,也是其“发帖”(“写作”)的源动力。在5月10日到14日期间,“独上阁楼”间断性地写了不少与上海有关的个人回忆——涉及从1960年代直到1980年代上海的诸多细节,如伸出老虎窗外看到的上海屋头顶、1980年代上海新开小饭店如何挖地三尺“再造”空间、1970年代能讲《简·爱》《傲慢与偏见》的中专老阿姐、大自鸣钟附近E君家的三层阁以及想享受悠闲沪上时光、体验上海味道的W先生,等等。这些段落有一部分后来成为小说“引子前的引言”,并奠定了小说《繁花》的诸多特点:(1)与上海有关的个人回忆;(2)片断式、非正式的上海闲话;(3)基于“上海认同”和“上海怀旧”的文学场域。 弄堂网保持了不直接暴露自己现实生活真实身份的惯例,但是其中的网民已形成了一个新型的具有网络匿名属性的熟人社会(“社群”形态的出现正是以这种共识和认同为基础的)。他们共同回忆、分享、完善个人经验和记忆,品味残存的上海味道。因此,网络之于金宇澄的《繁花》恰如同小说中频繁出现的饭局一样(虽然大家绝大多数并不认识,即使认识也保持网络的游戏规则,并不相认),它的游戏规则是趣味相投。从《繁花》的写作开始直到现在,论坛中出现的与金宇澄交流的网民身份尽管不是很确定,但从其发言来看,主要有文学研究者、出版编辑人、上海文化人以及其他较高的文化层次和认识水平并且对上海文化有强烈的认同意识的“上海人”。弄堂网并没有将《繁花》一下子投入“无名而匿名的网络汪洋大海”,而是将之引入倍感温馨的“上海人小圈子”。用传播学的术语,弄堂网中的这些“熟悉的陌生人”做到了“分众化”,也由此而“小众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