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被公认为鲁迅最重要的文体之一,无论在论述的内容还是文章的体式上,都对后来者的“杂文”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然而,“杂文”在鲁迅那里并非是一个同质的存在,也非一出手就确立了写作的范例。陈平原认为相比于其他体裁,鲁迅杂感的体式是“很杂乱”的,并认为鲁迅所指称的“杂文”分为两类:一是“不管文体”的文章集合,二是独立的文章类别①。本文主要是从文类的角度讨论鲁迅的“杂文”。不同于研究界将他除小说、散文之外的文章统称为“杂文”,鲁迅有自己的概念,并细致地将他的文章称为“杂感”、“短评”、“论文”和“杂文”。仔细辨析他所指称的不同类型的文章,确实存在不同的体式。本文所使用的术语包括“论文”、“杂感”、“论战文”、“短评”等,全都回归鲁迅使用这些词语的意义。 从头开始考察鲁迅的“杂文”写作历史,从“新青年”时期的“短评”和《坟》中收录的“论文”,到1924-1925年的《华盖集》,文章的写法有着显著的变化。同时,他在《华盖集·序言》中提到自己行文的一些变化:“意见大部分还是那样,而态度却没有那么质直了,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②我们可以发现《坟》、《热风》与《华盖集》在文体上的不同。这三本杂文集所收录的文章既有时间的先后顺序,又有在同一时间创作出不同文体,随后被编入不同文集的现象。按照时间顺序编年,1925年成了鲁迅杂文创作突出的时间点:一方面是杂文创作的数量明显高于前几年,另一方面,杂文文体也较为多变③。木山英雄把鲁迅散文“已经完全确立了内在的自由”的时间点定为1926年,这是以他的整体散文为考察对象而言。具体到他的杂文写作,1925年的变化已见端倪。④1925年之前,鲁迅的杂文多为《坟》中的“论文”形式,以及《热风》中的“短评”系列。1925年,出现了《忽然想到》、《这个与那个》、《补白》、《咬文嚼字》一类的文章,它们大多由几个并列的社会批评组成,各部分之间又有内在的关联。相比于《论雷峰塔的倒掉》、《论睁了眼看》等论说性质的文章,笔法多转折与漫衍,结构更松散,行文更自由灵活。这种文体并非凭空而至,它与“论文”以及“短评”之间的关系,可以细加辨析。1925年,鲁迅卷入了与“现代评论”派的论战,写出了一系列的论争文章,由此开创了论辩式的杂文文体。他在1925年之后杂文创作的主体基本上可以被以上提到的几种类型涵盖,在具体的文章中会略有差异,不过也只是几种文体之间的“创造性转化”。为了方便讨论,本文在考察鲁迅“杂感”的建立过程时,先从1925年这一转折点入手,并以此在时间上加以回溯和延伸。 当然,1925年的杂文中也包含有其他的体式。如有几篇类似《野草》的文章,如《战士和苍蝇》、《夏三虫》、《杂感》、《长城》,这类文章在鲁迅之后的杂文集中几乎消失不见,究其原因,可能是同时编辑《野草》和《华盖集》两本集子,存在选择上的标准问题,也可能受同时期写作《野草》的影响,惯于写作此类文章;语录体文章,如《论辩的魂灵》、《牺牲谟》、《评心雕龙》;书信体文章,如《通讯》、《北京通信》、《答KS君》;《青年必读书》则是表格的形式。由于此类文体不占他杂文文体的主流,在此不细加分析。 文体变迁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思想的转变。回到《华盖集·题记》,鲁迅解释这种笔法变化的原因:“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救小创伤尚且来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论都公允妥洽,平正通达,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比附洋楼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⑤这表达了鲁迅对于文体的某种期待,为的是“我活在人间,又是一个常人”⑥,因此论战之文在他就有了意义,《忽然想到》之类的“漫谈”、“漫说”文章,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再反观《坟》,它的《题记》和《写在(坟)后面》都强调,这里面收录的文章“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⑦,“此外,在我自己,还有一点小意义,就是这总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迹”⑧。由于这两篇文章都写于1926年,鲁迅回头整理《坟》中的旧文,已然有种“今之视昔”的断裂感,这可以从旁证明他在1925年前后思想上的某些变化。当然,这种变化并不斩截,“埋藏”的另一面是“留恋”。这种左右摇摆的“困惑”之感,可能预示着鲁迅思想的一次“转折”。以文体的转变为因由,牵引出思想选择的可能瞬间,是本文希望达到的目的。 一、论说文与“忽然想到” 鲁迅写于1925年的“论文”有《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论“他妈的!”》、《论睁了眼看》、《坚壁清野主义》、《寡妇主义》、《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另外,《华盖集》中的《导师》也属此类。 鲁迅的《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可以看出他论文的行文特点。由通信得知雷峰塔倒掉的原因,随后感慨中国人大抵患有“十景病”,经过一系列材料的铺垫后,很快得出全文的论点,后来一转折:“然而十全停滞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见的事,于是破坏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觉的破坏者,却是狂暴的强盗,或外来的蛮夷。”⑨他接着讨论两种无用的“破坏”:“寇盗式的破坏”和“奴才式的破坏”,后者正好与开头的乡下人挖雷峰塔一事呼应,由此收束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