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4)06-0109-11 一、引言 关于《金瓶梅》的叙事结构,人言言殊,从一个角度证明了“第一奇书”的艺术张力,正在于阐释无穷尽。亦由于阐释无穷尽,使得任何一种阐释都难以臻于圆满。所以,通过这部小说的意象群分析,从文本内部来解读《金瓶梅》的叙事结构,或为探究这部巨著艺术魅力的途径之一。 作品的叙事结构,从来都不仅仅是艺术形式问题,它必然同时是思想内涵的表现。《金瓶梅》的叙事结构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一个当之无愧的范本,它包涵了深邃的人生哲学命题和深刻的社会生活本质,开创性地推进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艺术的发展。这部小说以五大意象群作为其叙事结构的基础,正表现了形式和内容的统一。说《金瓶梅》以意象群为主要叙事结构,只是阐释这部小说的一个视角,其有理或无理,愿听高明赐教。 一方面,缘于中国古典小说与史传的渊源关系,史传的结构或曰体例,深远地影响着小说结构艺术的形成和发展,并成为与思想内容不可分割的整体。如《史记》的五种体例,体现了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太史公自序》)的卓越历史观,也开创了中国史学的新局面。张竹坡之所以在《金瓶梅》评点中以《史记》为参照,亦因他参透了这两部在各自领域中划时代巨著的结构方式,有明显的相通之处,后者借鉴了前者而运用于通俗小说的创作。所以,叙事结构是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所关注的重点之一。他不仅在其《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的开篇,连续十条集中谈论这个问题,而且在一些回评中亦屡屡提到,唯恐读者不能领略作品的艺术匠心及其中的意蕴,真可谓用心良苦。形式与内容的相互依存,结构和思想的相互呼应,不是评点家的臆想,而是小说的客观实际。另一方面,中国是一个诗国,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使后来成熟的小说和戏曲,都不可避免地带有诗化的倾向。中国古典小说不仅与史传有渊源,它同时还与诗歌传统密不可分,是学界早已有之的论断。意象理论,亦是从诗歌进入到小说批评领域的。作为一部世代累积、最终经文人写定的小说,《金瓶梅》的意象群叙事结构,使小说可以更好地演绎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世态人情,从而也能够更好地彰显小说艺术的传承和进步。 在先秦哲学中,“意”“象”概念已经分别提出,这是意象论的起点。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1]。这主要指理性的、逻辑的语言,并不能够完全表现人们的思想感情,所以,需要通过鲜明具体的形象,表达难抒之情、难言之理,进而造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不过,《周易》中的“象”指卦象,基本上属于哲学范畴。后世文学理论借用“意”“象”并引申之,“象”已不是卦象所显示的抽象符号,而是用来寄托“意”的、具体可感的物象。在文学理论批评中,刘勰最早使用“意象”一词:“独照之象,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2]“意象”从此进入到文学批评中,后起的小说创作和评点,也受到其影响。但这也和意象范围的扩大有关。在诗词中,意象之“象”的摄取,由大自然中的四季变迁、山川风物等扩展到人类社会,取象的范围更大了,各色人物、生活场景、情节史实、人文古迹……所有的“事”,都可以是“象”。由此可见,意象理论进入到叙事文学的批评中,是极为自然的。再者,正如使用比喻这一手法,既可以用单个的喻体去描绘本体,也可以用一连串的喻体(博喻),从不同的角度去描绘本体一样,意象既有单个的,也有成系列的(意象群)。作为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一部以家庭日常生活为题材的世情小说,《金瓶梅》的意象群叙事结构,是作品匠心独运的艺术杰作,也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发展的必然结果。 《金瓶梅》中的意象正如这部小说所表现的生活一样,林林总总,气象万千,故本文“群”而论之,以“五”为数,即深知难以尽其大略,只不过是绎其中重要者而已。要之,宗教意象群具有形而上的地位,统摄了小说劝世意图与叙事结构的对称效应;心理意象群具有张本作用,预示了人物命运的大体走向;时间意象群具有推进作用,形成了人物和家庭命运发展的大致时序;空间意象群具有写实意义,呈现了人物关系和场景发生的典型环境;人物意象群具有核心地位,承载了主人公及其家庭由暴发至没落的完整过程。以上意象群最终构建了《金瓶梅》线性与网状并行不悖的综合性叙事结构,推动了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叙事艺术的发展,并使《金瓶梅》具有了现代小说的主要特点,成为中国古典小说向现代转变的代表。其实,早在《金瓶梅》成书之时,已经把“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①,因而成为《红楼梦》的重要借鉴。 虽然在不同的时代语境和个人语境中,人们对作品的阐释必然会有所不同,但在一脉相承的文化背景下,面对同一部作品,古代批评家慧眼之所见,对今天的研究不会毫无益处。古代评点家的批评方式是直觉感悟式的,其精彩之处往往犹如电光火石般耀眼,对现代小说批评仍有借鉴意义。不过,它终究存在评点这一古代文学批评方式难以避免的缺陷,故不应成为我们的门限。此乃《金瓶梅》意象群叙事结构研究的意义之所在。 二、宗教意象群 在《金瓶梅》的叙事结构中,宗教意象群具有形而上的地位,统摄了小说劝世意图与叙事结构的对称效应。小说以它被世俗化了的人生哲学形态,诠释主要人物和家庭命运兴衰终始的原因,其载体则主要是二寺一观和三个僧道人物。这一意象群叙事层面,与小说想要表现的世俗人生哲学是基本对应的。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3]《金瓶梅》宗教思想的表现是比较复杂的,其中道、释并行而以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最为突出。这既是《金瓶梅》表现世俗人生的需要,也是其叙事结构的需要,二者在小说中相互对应,和谐统一。 (一)寺观意象是大关键处 《金瓶梅》笼罩在浓郁的宗教氛围中,这一状况是毋庸置疑的。世俗化的佛道思想渗透在日常生活中,通常表现为西门庆及其家人和市井、僧道各色人等的迷信活动和幻境呈现,作为小说叙事结构的主要意象,则以玉皇庙、永福寺这两个道佛寺观最为显著,其次还有报恩寺。玉皇庙和永福寺意象,在《金瓶梅》的叙事结构中所暗示的西门庆及其家庭兴衰终始,是极富象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