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B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4)12-0057-09 作为尼采思想的核心概念,“虚无主义”常被界定为超验理想、超验价值的坍塌。如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理解“超验价值”,这当然没错,但如果进一步把“超验价值”与“崇高价值”甚至与任何一种“价值”“理想”等同起来,致使虚无主义系指任何一种非经验、非世俗价值理想(或崇高理想、价值)的坍塌,那就会引发严重的误解。我认为,尼采的思想并不支持这样的推论。引发了虚无主义、必然坍塌的超验理想、超验价值,不是一般的,也不是所有的,而只是特定的。只是一种特定的超验理想,即缔造者是弱者、思维方式极为简单(传统形而上学)、缺乏高贵性以及过于道德主义等特性的超验理想,才引发了虚无主义。这些特性支撑起来的超验理想、超验价值,是一种特定的理想与价值,是在特定条件下得以建构的,不能或者无法矗立真正的、强者的价值和理想,甚至埋没、压制、敌视真正的强者价值和理想,因而早就应该坍塌掉了。这就意味着,在尼采看来,第一,错误或问题,不在于确立了一种价值与理想,而是确立了一种不够崇高、不够高贵、不能反映强者健康价值的理想。第二,尼采不是无神论者,更不是反对崇高理想和价值,相反,尼采是想确立真正的、崇高的、高贵的、强者的价值与理想。第三,虽然尼采强调理想必须与体验、经验内在相关,但就个体和发生来说,关键的还不是理想、价值的崇高性和超经验性,而是理想、价值发生方式的超验性(或跟本身体验冲突的相反性),以及构筑其的形而上学方式。 所以,问题的关键是,探寻传统价值、理想确立的哲学基础,分析其情感秘密、形而上学秘密,找到其问题所在,从而以更好的、真正的价值与理想来改造和替代它,这才是尼采虚无主义思考的目的与意义。对于生活在直接现实之中的人而言,回避、拒斥现实都不足取,从现实中生发出积极和高贵的理想价值才是关键所在。而这就意味着,要勇敢、积极、健康、正确地对待现实,才有可能产生恰当、健康和高贵的价值与理想。否则,对现实过于消极的贬低,或过于积极的拔高,都会陷入虚妄,引发虚无主义。如何对待现实,成了是否引发虚无主义的关键所在。 一、虚无主义是弱者文化的表现,是无能直面现实的历史效果 不能把握现实,不能直面现实,这是建构成问题的理想并引发虚无主义的第一个表现。以传统形而上学方式构筑理想,是在回避现实,虚无主义就是对现实的一种回避。按照尼采的看法,弱者没有能力直面现实,为了给自己心里一个安慰,为自己的失败保留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维系自己生命的希望,就发明了一种纯粹的世界。自己的愤恨、希冀都凝聚、倾泻于这个纯粹世界,以至于这个世界可以简单到一切美好的、希望得到的东西都存在于其中,或都由这样的东西构成,或都由于介入这个世界而得以实现。由此,一切问题的解决、理想的实现一概寄希望于虔诚地把自己委身于这个世界,以为自己心中装下这个世界,心中种植下这个世界,就能获得这个世界(的眷恋、垂青),这个世界就一定能长成。殊不知,这个世界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是自己一厢情愿设想出来的,与自己的实际生活体验完全相反。在尼采的眼里,这是没有能力的表现。 按尼采的看法,尤其严重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想象还伴随着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化改造。由于想象源于自身世界的破碎,源于自己所处世界的被击伤却又无力正常痊愈,就只好采取自我调适、自我安慰的方式,把那些引发自己痛苦的品质(如冒险、战斗、高贵、个性、不合群、进取、丰溢)判为“恶”,把那些能够减轻自身痛苦的品质(如同情、卑谦、顺从、宽恕、友善、耐心、怜悯等)视为“善”。这就等于把有助于生命力提升的、健康的东西“虚无化”了,同时也把孱弱的东西“高尚化”了。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是与弱者的无力、仇恨、恐惧直接相关的东西,是没有能力把握真正现实、只有以扭曲和简单的方式把现实虚构为一种极为单纯的存在,甚至把它设想为由单一的神统管的、道德世界的效果。他(们)这样设想,是由于对打败自己的那些强者的仇恨和恐惧。这是自己臆想的、虚构的一种世界格局。在这个想象出来的格局中,自己处在一种道德高地上,俯视那些在现实中处于力量高地的强者,以此获得心理平衡,并寄希望最后通过这个神的帮助打败那些击败自己的强者。借助于哲学上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的这种世界观获得了合法性认可,成为民众信奉的意识形态的基本框架。信徒们希望通过这个框架,或把对手吸引进这个框架,让对手就范。在《瞧,这个人》中,尼采说,基督教、叔本华、柏拉图主义“利用卑下的报复欲反对生命的蜕化本能”,这是逃避现实的一种胆怯,只有强者才直面现实:“认识与对现实的肯定,对强者来说是必要的,正如弱者灵感一来就变得胆怯和逃避现实,即‘理想’,对弱者来说也是必要的一样……弱者无法认识到,颓废派需要谎言,谎言是他们赖以维持的条件之一。”①在尼采的眼里,现实是跟生成、不断的消失与毁灭直接相关的。把那种绝对、永恒、普遍、抽象的“存在”当作现实、真实,是一种形而上学臆造,反映了臆造者对真正现实和把握真正现实的畏惧。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就是弱者、民众发明的文化中内含着的东西,或孕育着的东西。可在尼采看来,它能成功一时,却无法成功一世。意识形态的雾霾终究无法永远遮蔽住哲学的太阳,哲学的阳光终会穿透深厚的灰色云层,让真正的现实呈现于强者的眼下。 立足于哲学阳光的映示,虚无主义就是遮蔽真正现实的“理想”,是否定的、消极的、简单的、单纯的理想,这种理想被视为虚无,大体是因为它过于简单、单纯,而且虚弱无力,不是建立在健康、冒险、进取、丰溢的基础上,反而建立在报复、无奈、欠缺、叹息的基础上。尼采说,现代人过于傲慢,无法使我们感受到非凡的年代,那个年代“是在‘世界历史’之前,是真实的、定夺的正史,它确立了人类的性格:那时候,苦难、残酷、伪装、报复、拒绝理性总是被当作德性;反之,舒适、求知欲、平和、同情心却总是被看作危险;那时被人怜悯和劳动是耻辱,疯狂是神圣,而变化则总是被看成不道德的、是灾难的先兆”②。人必需一个理想,哪怕是一个没有基础、糟糕的理想,背后和基础是虚无的理想,也比没有理想可追求要“充实”些。由此,尼采说,人恐惧空虚,必需某种东西来填充:“人需要一个目标,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③其实,从尼采与马克思关联的角度看,尼采极力剖析的“上帝”并不是最差的“理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剖析的拜物教中才蕴含着最差的“理想”:那就是不断翻新、随即又不断退场的被拜“物”。这个“物”作为闪闪发光、光芒四射的非凡存在,这个靠意识形态塑造出来又被意识形态扔进垃圾堆的东西,由于资本获取更大利润的需要,需要它迅速出场,接着再迅速退场。这个“物”才是比“上帝”更糟糕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