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4)05-0001-09 “轮回”之说对我们中国人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尤其在佛教传统的语境里,我们知道有“六道轮回”之说,中国民间也有“转世”、“投胎”之类的普及版佛教轮回观念,可谓深入人心。这是一种关于生命世界的基本解释。我们也知道尼采对于东方佛教大有兴趣,自然是熟悉佛教典型的轮回观念的。那么,我们中国人最能理解尼采的“轮回学说”啰?果真如此么?——未必。① 当尼采发现他所谓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时,他表现出来的强烈的兴奋之情着实令人吃惊。根据尼采自己做的回忆,这个思想是他于1881年8月间形成的,当时他在位于瑞士上恩加丁山区的西尔瓦普拉那(Silvaplana)湖东南面,一个叫苏尔莱(Surlei)的地方,有一天正在湖边散步呢,在一块高高尖尖的巨岩旁边,突然灵光闪现,产生了这个无比伟大的思想,赶紧掏出纸来记下,还加上了一句:“高出于人类和时间6000英尺。”尼采说,永恒轮回的思想乃是“我们所能获得的最高的肯定公式”。② 这是尼采“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说的发生场景。有这么玄乎吗?我们要问:尼采何以要提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说?更要问:为何尼采如此看重他这个“永恒轮回”思想呢?何以尼采能够把“永恒轮回”思想称为“最深邃的思想”、“最沉重的思想”、“思想中的思想”、“观察的顶峰”、“最高的肯定公式”等等?尼采当时纠结和追问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还有,尼采的“永恒轮回”与佛教的“轮回”说有关系么?有何关系?有多大关系? 一、永恒轮回思想之形成 如上所述,尼采自己说他是在1881年夏天才灵光一现,突然冒出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但根据海德格尔的研究,尼采似乎早就有此“轮回”观念了。1863年9月18日,19岁的高中学生尼采写了一份“生平自述”,其结束语如下:“而这个人就这样长大了,不再需要曾经缠绕着他的一切了。他无需冲破这些桎梏,而是突然地,好比有一个神下了命令,这些桎梏都脱落了。那么,那个最终依然环绕着他的圆环在哪里呢?它是世界吗?是神吗?……”③并且海德格尔发现,大约在20年以后,通过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尼采对这个关于环绕存在者整体的“圆环”的问题做出了回答:“哦,我怎能不为永恒、不为婚礼般的环中之环——那轮回之环——而热血沸腾呢!”④ 通过这个故事,海德格尔仿佛想告诉我们:首先,起源(Herkunft)就是未来(Zukunft),有关“永恒轮回”的思想早就在尼采那里埋下了种子;其次,思想家的内在心结总归是隐而不显的,是未必显白的,而不显白处才是思想的真正动因。 在公开的文字中,尼采是在《快乐的科学》第341节(即该书第四部的倒数第2节)中第一次传达出“永恒轮回”思想。这节被人们反复引用的文字如下: 最大的重负。——假如在某个白天或某个黑夜,有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绝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所有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都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同样是这蜘蛛,同样是这树林间的月光,同样是这个时刻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那会怎么样呢?难道你没有受到沉重打击?难道你不会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诅咒这个如此胡说八道的恶魔吗?或者,你一度经历过一个非常的瞬间,那当儿,你也许会回答他:“你真是一个神,我从未听过如此神圣的道理!”假如那个想法控制了你,那它就会把你本身改造掉,也许会把你辗得粉碎。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或者,你又如何能善待自己和生活,不再要求比这种最后的永恒确认和保证更多的东西了呢?——⑤ 海德格尔在引用了尼采这段文字之后好好抒发了一段感慨:“这是对一般存在者令人恐怖的总体状态的一个可怕展望。在此哪里还有‘快乐’可言?难道不是相反地开始了一种惊恐么?显然如此。我们只需看一下紧接着的第342节(第四部最后一节)的标题就够了。这个标题叫做:‘Incipit tragoedia’[‘悲剧的起源’]。悲剧开始了。这样一种知识如何还能被叫做‘快乐的科学’呢?一个恶魔般的想法,但绝不是一种科学;一种可怖的状态,但绝不是‘快乐的’状态!”⑥海德格尔显然高度重视尼采的这段话,把它视为《快乐的科学》甚至后期尼采思想的核心命题。 尼采在这段话中并没有直接道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之说,但却以“存在的永恒沙漏”以及个体不断复现的微末生活等意象,传达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精义。有意思的是,尼采把他所谓“最大的重负”还原为这样一个问题,即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吗?还要无数次吗?这种对生活/生命之意义的强力逼问令人吃紧,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就是一种不断重复,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吃喝拉撒睡,日复一日,直到死亡到来,生命戛然而止。那么,我们为何能够容忍这样一种毫无亮色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无聊而痛苦的重复?这就又回到了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讲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老师昔勒尼的故事:活着最苦,最不美好,我们何以承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