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14)05-0032-04 doi:10.3969/j.issn.1003-8078.2014.05.09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阎连科无疑是最具争议的一位。一方面,在创作上,他的小说《坚硬如水》《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等一出笼,立即就会形成毁誉各半的两极化接受现象,充斥作品的“语言暴力”、“狂欢化书写”每每考验着读者的审美阈限。另一方面,作家还时常以评论家面世,现身直呈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同时念念不忘对“现实主义”的“恶言相向”、肆意抨击。这不禁令人好奇:这位自称“现实主义的不孝子”的作家,他究竟与现实主义有何“深仇大恨”?他所主张的“神实主义”与他所鞭笞的“现实主义”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复杂关系呢?这正是本文需要解答的基本问题。 现实主义又称写实主义,主张客观、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侧重于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面对这一中西主导性的文艺思潮及创作方法,阎连科表现出强烈的憎恶。在他看来,“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的最大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根深叶茂,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至少说,我们几十年所倡导的那种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的最大元凶。”[1](P297)特别是针对当下文艺创作之乱象,阎连科甚至直接把现实主义比喻成“用嫖资供养的可随时随意发泄文学性欲的资深妓女、千古名妓。”[1](P298)并由此表现出自己与它的分道扬镳。 真实性是现实主义的灵魂。根据真实性的表现程度,阎连科将现实主义分为控构现实主义、世相现实主义、生命现实主义和灵魂现实主义四种类型。其中,控构现实主义处于现实主义的最低端,也是作家最鄙弃的。所谓“控构”,就是“控制的定购和虚构。控制是权力的行施、压迫和强行;定购是权力在开好订单之后作家以良心和人格的丧失为支票,在那订单上签字、画押、采购的互利买卖。”[2](P10)简言之,控构现实主义产生于权力,是国家权力与意识形态共谋的畸形儿,在此模式下写作的作家幻构出一种虚假的真实,而读者亦食之如甘醴。 现实主义的第二个层次是世相现实主义。它在文学界广受欢迎,最容易获得成功,同时也是最好逃避意识形态规训和惩罚的安全写作之法。其危险性在于,它也很容易走向庸俗主义,原因是大众对“世相真实”认同的阙如。阎连科举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为例说,如果小说不是将故事置于美国南北战争这一庄严的背景下,加之作家对文学的虔诚,单就故事讲,极易滑向庸俗主义。世相真实的核心是社会的共同经验,作家与读者对此有心有灵犀的默契:经验是作家写作的基石,没有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作家的写作就如空中楼阁般虚无飘渺;而经验又是读者接受的路径,是保证理解与文本不至南辕北辙的路标。对世相真实的偏重,造就了中国世相现实主义的势力之大。阎连科认为,沈从文是乡村世相写作的代表,张爱玲是都市世相写作的代表,钱钟书是社会世相写作的代表。无论是何种世相的书写,都只能迎合一部分人的期待和认知,他们之间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唯有看谁能通过自我经验的表达更趋近于生命的真实。 生命现实主义是所有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家的理想与追求,例如福楼拜、巴尔扎克、雨果、果戈理、托尔斯泰、鲁迅等。因此,这些作家的作品又被我们奉为“经典现实主义”。经典现实主义讲求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为“典型人物与其所处时代结合得愈发完美,你的作品将愈发地有着普遍意义和伟大的经典地位。这是作者、读者和批评家三者鼎力共同打造的一条现实主义的典型法则,这也就要求作家必须是那个大时代的精神实践者和调控师。”[2](P22-23)也即是说,典型的“这一个”当与时代精神紧密合拍,他(她)代表着时代的深广度,人们藉此足以洞彻社会与人生的本质。阎连科还特别强调:“人物生命的真实是否大于故事中对复杂社会真实的揭示与铺排,并且这个人物是否超越时代和时间,对当下所有人的人生有多少普遍意义,这是我们作为读者对经典现实主义作品在今天的切实苛求。”[2](P50) 灵魂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的最高阶段,是对生命真实的开掘和挺进,人物从形象走向心灵。灵魂真实可能与宏大叙事无缘,也与政治主题相去甚远,但正是从外向内的拓展,丰富了文学真实的内涵。阎连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灵魂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他“在为现实主义小说的真实吹响灵魂葬曲的时候,把灵魂最真实的行为、呼吸和颤抖,铺洒在了文学的途道上。”[2](P58)灵魂真实的写作,实则是作家的心灵旅程,且又是建立在对社会人生深刻洞察和深邃思考的基础之上,它来自于自我精神的挣扎与争斗,以高越、敞亮的心灵烛照人类灵魂的方方面面。它的外在呈现形式可能是幻觉与虚像,或是意识流淌和回光返照,但基本前提是,它来自心脏的跳跃。 从对生命现实主义和灵魂现实主义的恳认可知,阎连科对现实主义的“恶言相向”,大多基于对传统现实主义过于外在化、政治化的反感,以及对时下流行的庸俗现实主义、虚伪现实主义的警惕与不满。 现实主义创作一般遵循因果律,即“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作家需要服从事情的发展与人物的性格逻辑,始终持守因果关系的稳定性和确定性,以至于情节、人物、精神都要有严格的演进路线。无论是自因至果,还是由果索因,因与果需具备对等性,这构成了传统现实主义不可逾越的写作法则。并且,因果具有一致性,不允许存在分歧与多元指涉,人、事、景、情、物、时间等都必须符合因果逻辑,无论其显像于表,还是暗流涌动,皆需清晰化铺展开来。因果的展示过程,也就是叙事进程,是时空拓展的过程,以及人物的完形过程。这就是通常所谓的“全因果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