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张爱玲亲自将小说《倾城之恋》改编为话剧,当年12月16日,此剧在上海新光大剧院上演。上演持续一个月,共演80场,票房大卖,好评如潮。张爱玲对此剧非常重视,倾注了相当的精力,在《倾城之恋》排练期间,她曾前往排练现场观摩。在观看了“白流苏”一角的扮演者罗兰的表演后,张爱玲写下了《罗兰观感》一文。文中,张爱玲道出了《倾城之恋》的故事渊源,她说:“《倾城之恋》的故事我当然是烂熟的;小姐落难,为兄嫂所欺凌,‘李三娘’一类的故事,本来就是烂熟的。”① 张爱玲提及的“李三娘”,历史上实有其人,是五代十国时期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妻子。欧阳修主持撰写的《新五代史》卷十八《汉家人传第六皇后李氏》中记叙了她的出身:“高祖皇后李氏,晋阳人也,其父为农。高祖少为军卒,牧马晋阳,夜入其家劫取之。”②史笔是简略的,等到宋话本《新编五代史平话》的出现,“李三娘故事”才得以完整。经过《新编五代史平话》的渲染增色,李三娘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目前已知的表现李三娘故事的戏剧作品有《刘知远诸宫调》(尚存残本)、杂剧《李三娘麻地捧印》(失传)、南戏《刘知远白兔记》等,这其中又以元代永嘉书会才人所编南戏《刘知远白兔记》(以下简称《白兔记》)最负盛名。此剧与《荆钗记》《杀狗记》《拜月亭记》并称“四大南戏”。自17世纪至20世纪,各地方剧种仍纷纷以《白兔记》为蓝本不断地将李三娘故事搬上舞台,至1939年,民国时期著名导演张石川还将李三娘故事搬上了银幕,拍摄了电影《李三娘》。 一 “落难—偶遇—团圆”:情节模式上的共通性 《白兔记》今存最早剧本是明代成化年间刊印的《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此剧在《新编五代史平话》的基础上强化了李三娘在刘知远离开后遭受种种磨难的情节,如“兄嫂凌逼,绝不改嫁”,“日间挑水无休歇,夜间挨磨到天明”③,“磨房生子,自咬脐带”,“思念孩儿,终夜难眠”等,这些“苦情戏”皆可以归入“丈夫离去,妻子落难”(以下简称“落难”)的情节类型之中。在元末明初产生的戏剧作品中,“落难”情节颇为常见,除《白兔记》之外,在《琵琶记》《荆钗记》等经典戏剧作品中也都有相似的情节,可见这一情节类型十分受当时观众的欢迎。除了添加了大量的“苦情戏”,李三娘故事的传奇性在《白兔记》中也得到了增强,这一点特别体现在“井台相会”这一幕中:一日李三娘正在井台打水,跑来一只带箭白兔,后有一小将追至,小将正是李三娘十六年前在磨房所产之子咬脐郎。咬脐郎在与李三娘搭话中发现眼前的妇人正是自己的生母。对于上述具有传奇性的情节,我们将之归入“偶遇”的情节类型。一般来说,“偶遇”给身处困境的主人公带来希望,实现了主人公命运从逆境向顺境的转换。李三娘与其子咬脐郎偶遇后,咬脐郎将母亲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刘知远,并最终促成刘知远接回李三娘。夫妇、母子终得团聚。这段情节显然属于中国传统戏剧作品中常见的“团圆”类型。综上所述,《白兔记》戏剧的情节模式可以归纳为“落难—偶遇—团圆”。 当其幼时,张爱玲就已经将这一情节类型运用到自己的小说中了。在谈及儿时创作时,张爱玲回忆道:“我还记得最初的一篇小说是一个无题的家庭伦理悲剧,关于一个小康之家,姓云,娶了个媳妇名叫月娥,小姑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于是凤娥便乘机定下计策来谋害嫂嫂。写到这里便搁下了,没有再续下去。”④显然,上述故事是一段典型的“丈夫离去,妻子落难”的情节。虽然这篇小说没有写完,但参照其开篇的“落难”情节,其通篇很有可能也将遵循《白兔记》中“落难—偶遇—团圆”的情节模式。 事隔多年,《白兔记》的情节模式完整地出现在小说《倾城之恋》中。在开篇处,张爱玲就叙述了一段现代版的“丈夫离去,妻子落难”的情节:作为弃妇的白流苏,离婚后久居娘家,年近三十的她日日被兄嫂羞辱欺负。和《白兔记》一样,张爱玲也以浓墨重彩描画了白流苏“落难”的景况,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都相当传神。张爱玲曾说:“是个故事,就得有点戏剧性。戏剧就是冲突,就是磨难,就是麻烦。”⑤“落难”情节之后便是“偶遇”:几近绝望的白流苏,在她人的相亲约会上邂逅范柳原——一位富裕的海外归侨,并得到范柳原的“垂青”,从此命运转变。《倾城之恋》中的“偶遇”情节更加复杂,可谓是双重的“偶遇”。一重是白范之间的爱情“偶遇”,一重是二人在即将分离之际与战争的“偶遇”。第二重“偶遇”极富传奇性,因为范柳原本不欲与白流苏厮守,恰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引出了二人最终“团圆”的结局,诚如张爱玲在小说末尾所说的:“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⑥综上所述,《倾城之恋》与《白兔记》一样,都采用了“落难—偶遇—团圆”的情节模式,具有共通性。 张爱玲为何要将《白兔记》中“烂熟”的情节模式运用到现代小说《倾城之恋》的创作中去呢?我们认为其主要原因在于吸引读者。张爱玲化《白兔记》的情节模式入《倾城之恋》,这实际是为了使自己的小说能更易于进入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对于这一点,张爱玲曾说:“历代传下来的老戏给我们许多感情的公式。把我们实际生活里复杂的情绪排入公式里,许多细节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⑦可以说,“历代传下来的老戏”不仅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感情的公式”,也留下了不少情节模式。和“感情的公式”一样,小说中出现读者因观看传统戏剧而熟悉的情节模式更易于引起他们阅读的兴味。另外,在阅读过程中,因为读者对故事的情节模式比较熟悉,其注意力也易于超越对情节的单纯关注,在古今故事的参照对读中从关注情节转而关注人物,并从对人物的关注中更深刻地领会张爱玲在小说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与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