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4)06-0172-08 茅盾在《呼兰河传·序》中,对萧红的身世和心境曾有过一段精彩的描述: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种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① 我们读萧红的作品,处处都能感受到这种“寂寞”的痛楚。茅盾从寂寞的角度透视萧红的创作,可谓“善解人意”;但萧红的寂寞到底从何而来?其“屡次幻灭”和“生活的苦酒”有多少成分是与她的个性和创作倾向有关的?对此茅盾并没有深究。按照茅盾的理解,萧红的“幻灭”和“苦闷”与她的个人生活道路选择有关,当“国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跃”的情况下,“萧红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②在茅盾看来,萧红太局限于自己生活的“小环境”了,如果她能把自己的生活与当时香港的“大环境”联系在一起,可能就不至于那么寂寞。然而,在我看来,事实可能并不这样简单,就萧红的个性和创作倾向而论,茅盾所谓的香港“大环境”,在萧红看来可能倒是一个“小环境”,她所关心和关注的问题远比这要“阔大”得多,虽然有时它以自身的情感样态呈现,但其意向所指却不是“香港”一时一地所能包容的,甚至也不是当时“中国问题”所能包容的。萧红在一篇文艺时评中曾认为,作家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以屠格涅夫和罗曼罗兰为代表的,他们是“幽美的,宁静的”,“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与此相对应还有一种作家,“他们则不同,他们暴乱、邪狂、破碎,他们是先从本能出发——或者一切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萧红钦佩和赞赏前一种类型的作家,认为优秀作家最终都要走向“灵魂”,③萧红“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她的个人生活境域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她创作时的一种“本能”,她的创作出发点是“灵魂”,而一旦涉及“灵魂”,几乎所有问题都可能要超出个人生活境域。正如曹禺所说,当作家进入到某一创作境界时,“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④不幸的是,萧红恰恰就跌落到了这口“宇宙”的井里,无论她怎样挣扎都难免不幻灭、不苦涩、不寂寞。 那么,萧红的“宇宙”到底什么样?它又如何与“寂寞”发生了关联呢?我们知道,萧红出生在一个境域相对优越的家庭,不论是蹲在马车上的调皮,还是在后花园摘花捕蝶,⑤在那个年代,有这种经历的儿童,都不是一般人家子弟,更不要说能到有暖气、铺着地板的摩登城市,上“第一女子中学”了——那里唯一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孩子还会被人取笑。⑥《小城三月》里的翠姨是怎样羡慕“我”和其他一帮能在城市学堂里读书的年轻人的?她还不是为了这样一种希冀而抑郁成病、悄然离开了人世吗?从中可以反证“我”的生活真相到底什么样。一般人们都能记得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寂寞到只有一个老爷爷陪伴和千篇一律的后花园值得留恋;不要忘了,这些都是萧红成年以后的记忆性书写,也就是说它是萧红写这些作品时的“灵魂”反映,不是萧红幼年、少年生活的“实况直播”。萧红是从“灵魂”出发的作者,她的笔触时时都在超越“本能”,她所写的一切都与“临场发挥”的境遇相关——如果她后来幸福,童年也会跟着沾上一些喜气,如果后来痛苦,连带着童年也掉进了“井里”。萧红后来生活怎样呢?与家庭决裂、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哈漂一族”,⑦原来的洋学生、阔小姐,一下子“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⑧。连“火也点不着,饭也烧不熟”,这个时候“我”才“向着窗子,心很酸,脚也冻得很痛,打算哭了。”可是眼泪还无法流出来,“因为已经不是娇子,哭什么?”⑨看到别人家的“女儿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⑩“无家”的感觉与她曾经的小姐回忆相关,与失去看电影、戴耳环的条件、“已经不是娇子”的生活境域相关,被家庭放逐的结果,连带着把自己的童年也从家庭中分离出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童年的天地才变得狭窄了,否则也根本谈不上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更不要说小小年纪会感知到什么寂寞。 过去家庭生活优越、现在落寞,只是萧红与寂寞结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遭际和转变是萧红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萧红选择了一个“连有钱的丈夫都不愿嫁”的无家生活?(11)“陈义太高”是最贴切的解释。(12)结合自己的身世和创作经验,萧红认为不论是“现在或是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就是对着人类的愚昧!”(13)无论是《生死场》还是《呼兰河传》,萧红的代表性作品关注的主要视点都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不应该”。“呼兰河这地方……到底太闭塞”,(14)“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15)这里的人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可是他们“为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16)“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17)在别人都以为天经地义的行为中,她发现了诸多的不合理,家里人不让她读书,她软磨硬泡,非要上学不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听,不顾一切地私奔了、自由恋爱……如果这些行为延后50年发生会怎样?现代青年女子哪一个不读书、哪一个不自由恋爱?可问题是这些都在1930年代的北方边陲小镇“呼兰河”发生了,这里和“现代”隔得很远、又很近——也就是说,有人隔得很远,有人隔得很近。只有极少数人如萧红者,提前告别了那个时代,从而留下了一段巨大的时空落差,它是为最先告别这个时代的人预备下的“一口残酷的井”,只要“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伤逝》是唱给最先走向光明者、自愿牺牲者的一首挽歌,萧红用自己的经历和创作再次奏响了同样的音符——子君所遇到的几乎所有问题,萧红都遇到了,先是坚定地离家出走、自由恋爱;进而遇到生计问题、遭遇寒冷饥饿和别人的冷眼;最沉痛的打击还来自那个给自己带来希望和光明的化身的离去——“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这样一来,像曾经勇敢的子君一样,她变得孤立无助、谨小慎微起来:“近来时时想要哭了,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跑到厨房里去哭,怕是邻居看到;在街头哭,那些陌生的人更会哗笑。”(18)这与子君最终去了一个连墓碑都没有的所在,其寂寞程度不是太相似了吗?在那个年代、那个地域环境里,想要“从灵魂出发”或“达到灵魂的所在”,多少都会有些“曲高和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