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4)-10-0027-07 在留学日本期间,鲁迅曾写下了若干光辉的文艺论文。①这几篇论文尽管写作背景不尽相同、立意指向各有侧重,但呼唤“精神界之战士”、改造旧文艺的思想一以贯之,若用关键词概括其共同精神,则“摩罗诗力”一语足可抵挡。这些篇章之中,“自由”、“内曜”、“撄人”、“强力”、“立人”诸语,参互成文,合而见义,既活生生地抟塑出了一个个诗国撒旦形象,也非常传神地传达出了鲁迅早期文艺思想的原质。何谓“摩罗诗人”?在鲁迅心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1]66而其言行、思维、品行“统于一宗: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1]99。何谓“摩罗诗力”?青年鲁迅认为,“要其大归,则趣于一: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1]66合而言之,凡立意在反抗动作,具有抱诚守真、刚健质朴之风格,不媚时俗,以振起人心、谋求国民新生为指归的诗歌效力,就是“摩罗诗力”,凡具有这种精神气质的诗人就是“摩罗诗人”。 提及“摩罗诗力”的思想渊源,人们自然会想到鲁迅“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夫子自道。不错,这些论文提到的欧洲近代诗人,“先前是怎样地使我激昂呵”,[2]鲁迅从那里直接获取了丰富的精神资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们习惯将《摩罗诗力说》说成是在西方诗学影响的产物。如有人撰文指出,通过启蒙主题的确立与对传统的质疑,人的主体价值的确立与对儒家诗教的批判、现代审美价值的确立与对传统诗歌审美标准的批判,《摩罗诗力说》反思了传统诗学,开启了中国诗学的现代传统。②在特定角度,这种观点固然有其合理性,然而问题是,在由反思传统到建立现代传统的过程中,“西方影响”之外,“中国因素”有没有发生作用或如何发生作用的?鲁迅诗学现代气质的获得,仅仅是外来影响就能片面完成的吗?中国文化或文学传统中,哪些因素构成了鲁迅诗学现代性的底色? 一 “撄人心”:异端精神的发生 我们认为,鲁迅“摩罗诗力”的获得,中国因素无疑是发生了作用,并且是起到先在的、潜在的、“底子”的作用。如果没有中国因素作为期待视野,西方影响也是无由生根的。那么,是哪些中国因素做了鲁迅早年诗学思想的“底子”呢?除了人们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之外,更主要的还有中国近世心学思想传统。这种思想主要由以下几股力量构成:从王阳明到李贽的宋明心学传统、从龚自珍到谭嗣同的近代启蒙思潮、章太炎的佛教唯识论及革命思想。实际上,这些思想构成的广义心学传统,既是中国正统文化的“异端”,又与酝酿于西方的现代思想遥相呼应。远有魏晋文章的指引,近有近代反叛思想的推涌,外有欧西撒旦诗思的点化,摩罗诗学思想于焉合成。这大概就是留日时期鲁迅摩罗诗学形成的思想地图。本文重点论及宋明心学的潜在作用。 这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心学在中国传统语境中是具有某种异端色彩的。作为与正统相对的概念,在西方文明里,凡是对基督教“信仰合一”取质疑和破坏态度的思想和行为,都属于异端;[3]在古代中国,儒家学说一般被认为是“圣人之道”,是名正言顺的“正统”,与此相对的就是“异端”。固然,从原始儒家来说,宋明理学是异端;从宋明理学来说,陆王心学是异端;而从儒的整体性来说,佛教又是异端,陆象山曾说:“吾儒自有异端,大凡不循本绪而欲求外者,皆异端也。”王阳明也说,“唯心之良知谓之圣,与此同者谓之同德,与此异者谓之异端。”由此可见,“从‘吾之心性’的立场看来,此外的儒徒都是异端。”[4]84但是,本文所说异端,意义是有所特指的,即主要是指对儒学正统(如理学)做出重要修正,甚至进行否定性的批判,大力强调心即主观精神的作用,带有强烈反叛和革命色彩的思想行为。 从近世心学脉理观察鲁迅早期诗学,一切顺理成章。正如陆王心学的建立是从对程朱理学的反叛开始一样,鲁迅诗学的建构同样是从对传统诗教的批判开始的。首先,鲁迅从整体上对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进行了概括:“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何谓“不撄”?“不撄”就是力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就是不扰乱世道人心。原因何在?在于社会文化的一种合谋,即上下都要维持某种现状,上要“保位”,下欲“安生”,“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Genius)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1]68因此,对于那些意欲建立“神思之邦”的“乱治”诗人,“必竭全力死之”。[1]68在鲁迅看来,作为“中国根柢”的道教始祖老子,其五千言书的精髓即是不撄人心,“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1]69 文化既然如此,诗学焉能例外。鲁迅指出,中国诗学“不撄人心”的理论和实践可谓源远流长,“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歌功颂德之作自不待言,就是寄情山水之品,“亦多拘于无形之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更为可悲的是,愤世嫉俗的爱国诗人屈原,在“顾忌皆去”“抽写哀怨”之时,也只能做到“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人们听到的也只是怨而不怒的“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由于震撼人心的“伟美”之声终于没有出现,所以“感动后世,为力非强”[1]69。在中国文学史上,鲁迅似乎没有找到足可“撄人心”的诗人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