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6-0032-06 论及中国现代主义诗歌,通行文学史中几成定见的观点是:抗战的隆隆炮声一响,便“炸死了抒情”,宣告现代主义诗歌在中国从此步入消歇;直到经冯至导引的“九叶诗派”在1940年代中期横空出世,它才重获自己的声音。其实,这是一种必须纠正的错误认知。 诚然,战争的残酷容不得柔婉的娱性诗生长,而迫切地呼唤杜鹃啼血与鼓手迭出。于是,由象牙塔走向十字街头,从崇尚竖琴之音,到标举匕首投枪之力,成为众多饱具良知的诗人的不二选择。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现代主义走向衰微以至沉落乃是必然。沉落并不意味着彻底消失,它“并没有中断,它的影响依然存在”[1](p.373)。其具体表现为三股力量:其一,卞之琳、何其芳等现代派诗人,“皈依时代”后在解放区写下的反映抗战、爱国热忱之作,仍未割断和现代主义的思想与精神联系;其二,沦陷区在战前已成名的南星、路易士、朱英诞,以及战后崛起的黄雨、闫青、顾视、刘荣思、成弦、金音、沈宝基、黄烈等为代表的诗歌群体,基本上继承、延续了战前的“现代派”诗风[2];其三,在国统区出现的既能接通古典传统,又具有向现实开放品格,艺术水准较高却鲜有人从整体上论及的准现代主义诗歌流派——“中国诗艺社”。 一、向“蔽塞的小天地”外放眼 自1938年春天开始,长沙的诗歌空气日渐浓郁,先是常任侠、孙望与力扬主持的《抗战日报》副刊《诗歌战线》面世,随后寄居当地的常任侠、孙望、吕亮耕、林咏泉、葛白晚与陆续途经长沙的程千帆、绛燕(沈祖棻)、汪铭竹、吴奔星、李白凤、徐愈等诗人,不断召开诗歌座谈会和朗诵会。尤其是在此基础上,孙望、吕亮耕等人,还组织成立了“中国诗艺社”,于1938年8月10日出版《中国诗艺》月刊,撰稿人即以上述诗歌活动的参与者为主体。可惜,由于战火纷扰,刊物只出了一期就被迫中断。好在没过多久,徐仲年又领衔主编了“中国诗艺社”丛书①,并且事隔两年多后的1941年,大部分诗社成员纷纷转移、积聚到重庆,经汪铭竹、孙望、吕亮耕的多方筹划和常任侠、林咏泉、徐仲年、徐迟的热心赞助,刊物又于6月在渝复刊,至同年10月分别在重庆、贵阳各出两期。虽然诗社的刊物最终没有摆脱再次停刊的命运,但是,“中国诗艺社”仍在抗战文学史上留下了绚烂的一笔,它在无意中修补、弥合了国统区现代主义诗歌谱系的断裂,架起了一道从“现代诗派”通往“九叶诗派”的先锋桥梁。 明眼人极容易捕捉到一个信息:“中国诗艺社”并非突然拔地而起,乃是从《诗帆》与《小雅》②自然衍化过来的一个诗歌群落。事实上,在活跃于《中国诗艺》杂志和“中国诗艺社”丛书的抒情分子中,有施蛰存、冯至、李广田、柳无忌等“老诗人”亮相,也有上官柳、严小章、郭风、郑广旃、邹荻帆、杜运燮、刘北汜等“新诗人”闪回,但频繁出镜的中坚力量,却还是汪铭竹、程千帆、常任侠、绛燕、李白凤、林咏泉、孙望、吴奔星、徐迟、吕亮耕、徐愈等构成的《诗帆》《小雅》的核心层。只是有别于“久居书斋,与当时的现实距离较远,对整个民族的深重灾难缺乏痛切的体验”[3]的《诗帆》及《小雅》倾向,“中国诗艺社”成员蛰伏于记忆深处的“好诗”经验,使他们一方面对抗战诗坛情感直露、思想薄弱、停浮于标语口号的非诗盛行的流弊强烈不满,一方面更积极反思前辈“现代诗派”和自身以往脱离现实的过度个人化写作的过失,而且在刊物创刊号的《征稿小笺》中断然表明,那种“老是在蔽塞的小天地中回旋”的作品,乍看起来“虽冠冕堂皇而实际上却空无一物”,因此,明确地将办刊宗旨和原则定位为“内容与艺术并重”,“只刊反映时代的好作品”,复刊号的“社语”再次强调,“凡是反映(讴歌)时代的好作品,我们绝对破除门户之见”,一概欢迎。在这种企望重新调整诗与时代、现实关系的观念统摄下,“中国诗艺社”的诗歌尽管仍然沿袭着“走心”的路线,把内在小宇宙喜怒哀乐、风雨潮汐的咀嚼作为诗思资源的发祥地,如绛燕的《水的怀念》:“你的梦应当是一只小船,/扯满了风帆驶入我的梦里”,“让浅紫的夜色掩上桅杆/你在温柔的河流里放棹吧/或者停泊在无风的小巷/静静地做一次平安的晚祷”,诗复现了一段缠绵的青春心理戏剧,是男女至上爱情的曲折书写,夜阑之际,诗人从满地月色联想到澄澈之水,心中顿起怀人念远之意,走笔温婉沉静而含蓄美丽,蕴含着慰安、净化生命的神奇力量。再如,葛白晚的《囚人》:“窗外有一片白云,/我被雨囚在室中,/而心已乘白云去了,/飞向万里以外之家乡。//家乡也在蒙蒙的雨里,/心乃似铅魂已坠落了,/白云已任自飘去,/于是我永远作个囚人。”诗中的思乡意蕴也乃创作主体瞬间的情绪滑动,流露出诗人对故土的爱之深切与真挚,容易唤起羁旅异地的浪子的共同惆怅。这些小儿女的微妙心理、人类永恒的情愫等纯粹内涵,在意象化艺术手段辅佐下的揭示,皆可视为“现代”、“诗帆”、“小雅”诗风的隐现和延伸。 但是,“中国诗艺社”的一个有目共睹的价值取向更值得人们注意,那就是他们在观照生命情绪的律动体验的同时,均不同程度地开始向“蔽塞的小天地”外放眼,关注、表现时代的现实语境,拉近诗和生活、政治的距离,有的诗人甚至将从亲身体验的生活、斗争里攫取的诗情真实作为艺术的生命。“就其内容而言,则比当年的《诗帆》更接近了现实,更受到读者的欢迎”[4]。可贵的是,他们的介入始终坚守着艺术的独立性和诗性方式的前提,很少去直接描写现实,而是审美地把握对象,以内视性的“我”之角度去折射外部世界,写现实在自己心灵中留下的投影或回声,即立足现实的具体形态又不为其束缚,而获得一种超越性的提升。这种开放的现代主义诗歌姿态,使“中国诗艺社”笔下的现实比纯粹现实主义诗歌中的现实更灵动与内在,也比现代派诗歌的现实更广阔和繁复。同是那位女诗人绛燕,一边吟诵温热的爱情,一边却在逐渐地扩大诗境。她在《卢沟桥》中写道:“三年不是短短的日子,/让岁月负起沉重的记忆,/卢沟桥还有如霜的月色吗,/怕也像泪水一样凝成冰了”,“但桥堍月光下长眠的战士,/曾在这桥上发出第一声怒吼”,“月色曾描绘下这悲壮的图画,/流水也永远记住这伤心的故事;/更让我们趁着每年初夏的南风,/招唤桥下百万不死的英魂”。由月色、流水、石阑等组构的卢沟桥,一直是大气与美之所在,在此却因泪水、伤心、长眠等意象或语汇的因子融入,幻化成仇恨、抗争和血的见证,对英魂悲凉壮举及其背后同仇敌忾精神的标举不宣自明。如果说绛燕的《卢沟桥》还是在传达着战争期诗人的特有感受,那么,孙望的有关“江南战后”组诗就更接“地气”,战后乡村破败、荒凉景象的描绘,仿佛使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满贮着控诉的意愿和呼声,如“野寺没有钟声,/焚香炉的僧侣已经十月不归,/山花松子,也随流泉杳然了,/倾圮之禅房乃一夜牵满蛛丝。//如今朝山节又近,/而朝山人却已绝迹了,/我因此想见一片青苔,/深闭着寂寂的院子”(《野寺》)。禅房倾圮,院子深闭,青苔蛛网遍布,日本侵略者的烧杀掠抢连乡野寺庙都不放过,其残暴程度和损害幅度可见一斑了,野寺而无钟声、朝山节该有的热闹喧腾与朝山人的杳然绝迹的悖论呈现,隐含着强烈的愤慨与同情。至于吕亮耕的《望金陵》、白鹤的《志愿军出征》则完全在抗战时期的现实风景线上采撷诗意,已经进入民族劫难和抗争的政治中心。前者有“哀思是千里芊芊的青草,/从湘江畔绿到了凤凰台”的新愁,更有“而我伫视着,哪一天——壮士血去染透栖霞的红叶,/火树千嶂里,龙盘虎踞的雄城上/重飘起红旗一面”的吁求和渴望,已无哀怨情调的踪影;后者写志愿军“负满头明月,/夜继日顺流波而下,/像一支箭。/二百一十只不倦的眼,/一百单五个头脸,/红的佩徽在人心里头发亮,/你可不必知道去的方向”,那份机警专注,那份敏锐迅疾,那份燃烧的斗志,昭示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希望,字里行间氤氲着向上、必胜的情绪气息。可见,“中国诗艺社”没有沉湎于私人性体验而向身外世界放眼的选择,不但沟通了诗人的内心波澜和广阔的历史图景,使始终悬而未决的诗与现实关系被协调得愈加紧密、深入,克服了诗思狭窄枯涩的窘境;而且诸多从个人与心灵出发的诗歌汇聚在一处,客观上起到构筑风雨与愁云交错的民族心灵历史的作用,使个人化的情思鸣唱竟获得非个人化的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