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14)05-0032-08 近十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中国日益成为国家和各级政府公共文化服务和文化产业建设的重要内容,整个社会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知和重视程度也在不断增加,就连街头的凉茶铺、烧饼店都可以看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招牌。可以说非遗保护已成为当今中国社会文化建设中的热门项目。 但在这种轰轰烈烈气氛的背后,对非遗保护观念、方法以及效果的研究和评价却一直争议不断。从非遗保护工作刚开始时对非遗保护可能性和价值的怀疑,到后来种种关于保护对象、方法、目的的争议始终存在。虽然国家四级名录已经把数以万计的非遗项目纳入了保护范围,《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也已经出台,关于非遗概念和保护的定义、基本要求也通过立法确定了下来,但在实际保护工作和理论研究中问题并没有因此而解决,或者可以说问题和争议已经走向了更深层次。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本真性保护是否可能的问题,非遗保护是保存记忆还是发展振兴的问题,生产性保护与破坏性开发的关系问题,还有如何实现整体性保护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知识产权如何保护等等,这些争议一直随着保护工作的发展而进行着。 关于非遗保护的认识固然存在着多方面的争议,但更重要的是在各种理论、观念背后思想基础的矛盾和争议。首先是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性质而产生的争论。产生争论的一个重要理论背景是历史主义。用历史主义的眼光来看,任何文化形态都建立在一定社会的物质基础上,随着与之相关的物质基础的改变或消失,这些文化形态也会改变或消失。比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到的例子: 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在罗伯茨公司面前,武尔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邱必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信用公司面前,海尔梅斯又在哪里?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著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在印刷所广场旁边,法玛还成什么?……阿基里斯能同火药和弹丸并存吗?或者,《伊利亚特》能够同活字盘甚至印刷机并存吗?随著印刷机的出现,歌谣、传说和诗神缪斯岂不是必然要绝迹,因而史诗的必要条件岂不是要消失吗? 按照马克思在这里所表达的历史主义观点,作为文化遗产的古代文化形态在现代社会中必然会消失,现代人只可能如欣赏儿童的天真一样把这些遗产作为过去的记忆保留下来。这种观点显然与非遗的活态保护观念是矛盾的。 不仅马克思这样讲,事实上许多民俗学家也持这种观点。特别是在谈论传统民俗的保护时,一些民俗学家认为既然民俗是社会生活中世代传承、相沿成习的生活模式(钟敬文语),那么随着生活的变化民俗自然也会改变和消失,保护民俗的传承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所谓的“保护”其实是把民俗从原来的生活环境中抽取出来改造成伪民俗以满足某种文化想象或意识形态的需要。支撑这种论点的理论观念从根本上说都是历史主义,即相信文化是沿着时间轴发展演变和更替着的。 但历史主义并不是关于文化的全部解释。除了时间外,空间也是认识世界的重要维度。按照法国学者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社会的发展不仅表现为生产具体的物质产品和文化产品,更重要的还在于生产着空间: “生产空间”(to produce space)是令人惊异的说法:空间生产,在概念上与实际上是最近才出现的,主要是表现在具有一定历史性的城市的急速扩张、社会的普遍都市化,以及空间性组织的问题等各方面。[1](P47) 传统上人们把空间理解为人类活动的前置条件和客观背景,也是作为时间过程的历史所依托的参照物。历史主义关于一切事物都处于运动状态的观念,其实是以客观存在的空间作为事物运动变化的参照,认为一切事物循时间顺序的变化、消亡和产生的过程都是在前置的空间中进行。马克思为什么认为“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不能同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呢?因为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物质基础改变了,神话所得以生成的自然和社会观念基础也就不存在了。这种历史观和一般人的常识似乎可以吻合:在射电望远镜已可以探测银河系外宇宙的时代,不仅奥林匹斯山顶已经没有了诸神的住所,就是九天之外玉皇大帝也失去了藏身之地。现代知识就这样消灭了传统的宇宙想象。 这种历史演化观念预设的前提是现代人和古代人所生活的是同一个物理空间,而不同时代的生活方式是不相容的。古代人所生存的空间中充斥着想象和敬畏的神灵,而这些神灵被现代知识证明是虚妄的幻想。今天的世界上不再有古代神灵所赖以生存的条件,那么那些文化的消亡也就是必然的了。这在一般人的观念中似乎也不存在问题:古代人和现代人难道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吗?如果科学证明了地球上不存在天堂和地狱,那么古人的整个空间观念也就彻底崩溃了。然而这种物理空间并不能完全解释人的空间经验。德国学者斯宾格勒有句名言:“没有信仰曾改变过世界,没有事实曾驳倒过信仰。”在这句话中我们看到的是两种共生的世界——物理的世界和信仰的世界——之间的悖论。这有点像奥古斯丁所说的上帝之城和世俗之城的区分。如果说这种区分只是一种隐喻修辞而与人们的真实生存经验无关,我们就很难解释自古至今绵延不绝的现实世界与神秘世界的矛盾,很难解释为什么在自然科学如此昌明普及的今天,仍然有太多的人对信仰和想象的神秘世界如此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