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死亡书写的悲怆、博大之境 迟子建多年前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钟山》2005年第3期),曾经在文坛产生过不小的影响,获得广泛的关注,也给作家带来了一般一部中篇小说很难拥有的荣誉。仅在2007年,这部小说就曾分别获得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04—2006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2007年)、第五届黑龙江省文学精品工程奖一等奖(2007年)。无疑,这个中篇已成为作家迟子建的代表作之一。 这部中篇小说,有着迟子建小说特有的灵动、清净之感,也有着让热爱迟子建的读者稍感不安的东西。 令人不安的,并非有关小说的技艺层面,而是因为这是一篇全力追寻死亡、和死亡主题苦苦纠缠的小说。 但是,死亡体验对于迟子建的创作来说,其实是一种较为长久的存在。早在她1991年的长篇处女作《树下》之中,就充斥着令人瞠目的各种死亡,七斗的母亲跑到树林里上吊,父亲意外车祸死亡,还在读小学的七斗来到姨妈家,目睹姨妈一家四口惨死在邻居民警朱大有的枪口之下,自己也差点死在朱大有的刀下,船长的自杀……及至七斗结婚之后不久,又遭遇到更让她心碎的儿子多米的因病死亡,在这部小说中,有近20个人物的命运以死亡作结!四匹红马拉着的丧车,成为七斗生命中的一个浓重阴影的象征。在后来的长篇《热鸟》中,也主要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参加的一个陌生家庭的葬礼,而《晨钟响彻黄昏》《白雪乌鸦》等长篇小说之中,死亡也成为一个主要的、频频发生的情节。这就是让我们惊心的地方,一个向来被我们认为风格清丽温婉、文风流畅的女作家,却写了那么多的死亡。只不过这些死亡惨烈的气息,往往被迟子建一贯的、萦绕不去的忧伤气息所覆盖,因而并非显得触目惊心。 从这个角度来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的死亡和死亡体验,我们多少会安心一些。但是,这一次的死亡体验,又有着不同于以往之处。七斗的成长经历中,有很多细节可以看出独属于作家迟子建的个人印记,比如电影放映员、比如鄂伦春小伙、比如稠李子树意象等,都曾在迟子建的写实性散文之中出现,也就是说,在七斗这个女主人公的成长之中,渗入了作家个人的很多生活体验,但是尽管这样,《树下》的写作,至少在文字层面看来,还是非常客观的,排斥了将作家自身经历和情绪直接带入作品的可能。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样,直接以“我”的出现来直面种种死亡,则明显是要抒写自己胸中块垒了。 迟子建是一个有着稳定读者群的作家,热爱她的读者们都会知道,自从2002年作家深爱着的丈夫因意外车祸离世之后,死亡主题之于迟子建,应该是更为内在化了。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就以较为隐晦的方式,做了一次心灵深处的祭奠。但是,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么直接、这么专注、而且这么残酷地处理死亡主题,在迟子建至今的全部创作中都极为罕见。迟子建小说素来以隽永、悠长的韵致轻轻拨动读者的心弦,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部小说给予读者的,却是一种强烈的颤动、一种尖锐的冲击,一份始料未及的惊悸。 小说讲述的是“我”在魔术师丈夫被一辆菜农破旧的摩托车意外撞倒死去之后,为了缓解心灵的哀伤去三山湖温泉疗养,途中火车遇阻,“我”在乌塘一个旅店住下来几天的遭遇。乌塘是一个煤炭产地,有很多小煤窑。在这里的短短几天行程,“我”就无意之间遭遇或闻及种种死亡:一个小吃摊主,因为妻子被由兽医私自“改行”的庸医治死,从此极端脆弱,为极小的事情哭泣;一个年轻寡妇,在极度愤怒之际正准备亲手杀死婆婆,却得到早已死于矿难的丈夫的“帮助”,成功地杀死婆婆于无形;给“我”唱没有歌词的悲怆民歌的老画匠,在夜里竟意外被自己完成的画框掉下砸死,这个退休后改作花匠的老人离奇的死,和“我”的丈夫魔术师的死一样,让“我”体验到令人惊悚的宿命之感;众多外来女人,来到乌塘嫁给矿工,瞒着男人买上几份意外人身保险,以期在男人死后得到大额赔偿,当地人称之为“嫁死”;独臂人的妻子,仅因为省下100元未去注射狂犬疫苗结果赔上性命,给这个三口之家带来深重灾难。将这种死亡体验推向极端、同时也将小说推向一个冷酷境地的是,“我”在当地人人畏惧的女酒鬼蒋百嫂家,趁蒋百嫂喝醉之际,赫然发现蒋百嫂家的冰柜里,蜷缩着在矿上“失踪”已久的蒋百冰冻着的尸体!至此我才明白蒋百嫂害怕停电、酒醉后唱歌永远只有一句:“这世上的夜晚啊——”的原因,才真正明白了人世的寒凉,“我打了一串寒战,告诉自己这是离开乌塘的时刻了”。 迟子建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小说,如中篇小说《疯人院的小磨盘》《零作坊》等,都会给人一种奇妙的虚幻之感,尽管作品中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真实、细致、可信。比如疯人院一个智障孩子的世界,比如一个单身女人开的杀猪作坊中渐渐展开的灰暗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如此,小说一开始点出的这个死去的丈夫“魔术师”身份,立即就将读者拉到这种无比真实、却又亦真亦幻的境界和氛围中去,小说主要情节展开的地方乌塘,也是这样一个属于失魂落魄的“我”亦幻亦真的人生驿站(迟子建许多小说包括长篇《树下》《热鸟》等主要情节也都在旅途之中展开)。这是迟子建充沛的艺术想象力最为擅长的飞洒之处。在当代文坛中,迟子建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很难归类,她也很少模仿某种风行一时的风尚或西方小说,她清晰地葆有的,可能就是她的同乡作家萧红那种细腻的心理体验和无拘无束的思路及心灵体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