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汪曾祺的阅读,开始于博士论文选题之初。当时《汪曾祺全集》中散文及文论的部分,让我感受到汪曾祺在“草木虫鱼”的随意点染中所散发的“言志派”散文的神韵,他对“文气说”的深湛体悟,以及那种“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颇具道学与名士味的悠然自适姿态。日后,我在阅读《经世日报》、《大公报》、《文汇报》和《文学杂志》、《中央日报》、《生活导报周刊》等旧报刊之际,逐渐发现了一批汪曾祺的早期作品。自2007年初至2010年底,我发现的汪曾祺早期作品主要有《河上》、《匹夫》、《疗养院》、《结婚》、《除岁》、《前天》、《昆明草木》、《飞的》、《驴》和《蝴蝶:日记抄》等十篇小说,及《消息——童话解说之一》、《封泥——童话解说之二》、《文明街》、《落叶松》和《二秋辑》(包括《私章》与《落叶松》两首诗)六首佚诗,且证实了汪曾祺的四个笔名“西门鱼”、“方栢臣”、“汪若园”和“郎画廊”。 这些从尘封虫蚀的、日益残碎的旧报刊中,所寻找出来的日渐湮没的作品,使我们对那个生活困窘而才情迸发的青年学生作家,及艰危万状而终于扭转中国命运的抗战时代,能有一些亲切具体、丰富鲜活的理解。以此为契机,我开始重新思考汪曾祺的早期作品。在此,我尝试以“雅致的恣肆”与“生命的沉酣”两个范畴,来概括汪曾祺早期作品的整体特征。 雅致的恣肆 汪曾祺在创作之初即有着明确的小说家的自觉,备受研究者关注的《短篇小说的本质——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一文,即相当准确地呈现了汪曾祺的文体意识和写作自觉:他企图致力于创造一种融合了诗、戏和散文的某些特点的“纯小说”,使短篇小说从标准化的刻板僵硬的状况中解脱出来,获得文体的现代性。就此而言,年轻气盛的汪曾祺颇有追随废名和沈从文的气度,成为一个不断进行短篇小说文体试验的文体家。汪曾祺的早期作品,均可以看作是这种文体试验的产物,即使是近于散文的作品,在文体上也应归入短篇小说,至于某些作品中看来破坏了叙事完整性的简短议论,正是作者精心构造的一种叙述姿态。研究者不大注意的《礼拜天的早晨》和《绿猫》,正是后一种尝试的代表性作品。 整体看来,汪曾祺可称为一个厌世而又恋世的艺术家。“人性”在他那里是一个在善与恶之间随时变幻的动态状态,世界如此,汪曾祺自己也是如此。“短篇小说家不断体验由泥淖至青云之间的挣扎”,的确道出了汪曾祺写作的某种心理状态。由于那种童年的挫败感觉,以及在破碎中重获自信的生命体验,早期的汪曾祺似乎是一直在尝试着对自己和世界做出逼人的凝视,有几分残酷,同时又有几分温情。在发掘伤痛的残酷之际,又用一种淡淡的温情将这种残酷化解,因此抑郁成为主调,不过有时冲破抑郁,偏近于狂躁,有时节制抑郁,展现为温雅。这可以说是汪曾祺早期作品的综合色调。基于这种心理原点,汪曾祺在选择自己的文学谱系时,对所谓“京派”和“现代派”都有着本质的内在亲缘。 汪曾祺的早期作品,呈现着一种“雅致的恣肆”气息。所谓“雅致的恣肆”,其实是通过“艺术的沉酣”,对生活和艺术的“至矣尽矣”的形式感的追求。这种“至矣尽矣”的形式感,是一种混合了京派的古雅、现代派的淋漓尽致,乃至庄子式的“技艺之道”的沉酣的特殊状态。汪曾祺对艺术的痴迷、对艺术极致的追求,有“京派”的气息。但他追求的是雅致中的奇崛与矫饰,是艺术创作与欣赏的沉酣,这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京派的“自然”、“传统”是颇不相同的。汪曾祺以一种反叛的姿态,一种对邪恶人性和善良人性并行不悖的发掘和展示,校正了京派“人性善良”的前提,从内部对京派进行了革命;同时却依然保留了京派的雅致外形,存在着对传统京派所挚爱的风俗民情、草木虫鱼,乃至传统文人士大夫“诗酒风流”的怅惘与哀婉。不过,汪曾祺除去了那种过于感伤的乃至陈腐的气息,从而使怅惘情绪得到节制,并注入一种新鲜的情欲、年轻的感觉,结果使传统京派所沉迷的静雅形式与那些怅惘的历史记忆剥离开来,使精致的形式和当下此刻新鲜的生命重新相遇,从而获得了新的生命。进而言之,汪曾祺使其对故乡记忆、风土民情的观察,与对自己生命情感的清新感觉和严正思索融合起来。通过将个人内在的生命感觉和外在的民俗风情的融合,汪曾祺使所谓“京派”和“现代派”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融合、共生。从这点看,虽然将汪曾祺归入京派有一定的理由,他的存在,又何尝不可以说是传统京派的终结呢?至少,也意味着一种“京派”和“现代派”融合的新形式。显而易见,汪曾祺的那种敏感,那种对痛楚的敏锐感觉和刻骨记忆,都不是惯常使之自然化的传统京派所采用的策略。但是,这种痛楚是有节制的,多隐身在一层雅致的形式之下,精纯的语言之中,这也克服了所谓现代派的某种生硬之感。这样看来,汪曾祺正处在一个微妙的连接点上,也许正是这预示了其作品的复杂性和生命力。 一、《结婚》、《除岁》及《前天》:汪曾祺的青春想像及家国怀想 《结婚》、《除岁》和《前天》所处理的是战争和日常危机中的亲情、婚姻与恋情。死亡与危机为这一切似乎平淡无奇的情感镶上了一道超真实的金边,使它们重新变得真切可感。汪曾祺在此所致力呈现的是一种分崩离析中的和谐,一种人情和社会破碎之后的重造。 汪曾祺的《绿猫》,初看可能被认为是一个纯虚构的作品,其实这篇小说是一篇虚构和真实杂糅的小说,与汪曾祺的众多早期作品有着多重的互文关系。文中所虚拟的来访者和被访者“我”和“柏”,即是作者汪曾祺的两个分身,其中所引用的柏的作品,即是汪曾祺早期作品的片段。因此,《绿猫》正是帮助我们解读迄今还不能确知的汪曾祺早期作品的一把锁匙。在《绿猫》中,谈到柏在昆明的时候,进入一个他暗恋的的新婚房间:“主人新婚,房里的一切是才置的,全部是两个人跑疲了四条腿,一件一件精心挑选来的。”即与《结婚》的开头有某种情意上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