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4)-09-0025-07 人是唯一不知道自己目光的人。 ——罗兰·巴特《埃菲尔铁塔》 画家何多苓笔下的诗人翟永明,给人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是那双独一无二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目光专注、纯粹、犀利、神秘、执著而空洞,仿佛洞悉一切,又好似茫然无措。“人是唯一不知道自己目光的人”,[1]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人就一直在破译和追寻。“看”是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首要方式,“先于谛听的,始终是观察,是看,是隶属于眼睛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面对天下万物的全面打开,是对周遭世界的彻底扫描、逼视和吸纳。”[2]70对于诗人翟永明而言同样如此,用眼睛认知世界,用语言记录认知,用心灵捕捉诗意,用诗歌反观内心。纵观30年的持续创作,无论是1980年代、90年代还是当下,翟永明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念始终在“看”的行为统摄下,推进、变化、拓宽和深入。“看”是进入翟永明诗歌世界的一扇有效言说之门——“看”的行为本身一直存在,只是“看”的立场和“看”的维度发生了变化:诗人时而作为客体——“被看”,时而作为主体——“我看”,于主客体置换中,诗人的目光发生了挪移,诗歌表现空间与关注视点也随之发生变化和偏移。这一过程彰显着诗人不断成熟和自我修正的努力,同时也会给写作带来更多的困惑与难题。 系统爬梳翟永明的个人诗歌写作史就会发现,她的诗歌创作大致经历了“看我/被看——我看/我看世界”的变化,即诗歌的言说中心和基点由“我”到“世界”的位移。“我”由被关注者到关注者的变化过程,不只是诗歌言说中心的表层异变,而是表明了诗人对自我、对世界在认知上的根本性改变,由此诗歌内部结构也发生了裂解。另外,虽然从表层看,翟永明的写作立足点从“看我”到“我看”的变化过程是历时性的,但是从内部发生肌理来说,这种变化又是共时的:虽然“被看”立场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翟永明早期诗风诗艺的形成,自1988年创作组诗《称之为一切》开始,“被看”立场也有逐渐被“我看”的观照视点取代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被看”焦虑的完全消逝和剔除。在《称之为一切》乃至后来的诗歌创作中,“被看”与“我看”两立场更多地扭结在一起,在诗人内心深处形成了争辩、盘诘与博弈,翟永明的诗歌创作和诗学观念也因此布满了“常”与“变”的盘根错节,并形成颇具个人特质的矛盾复杂文本——“正如你所看到的”。(翟永明《潜水艇的悲伤》) 一 被看/……看“我” 看我的眼睛,你在我瞳仁里看得到你自己吗? 我在您的瞳仁里显得那么小,我看不清自己。 ——让-保罗·萨特《禁闭》 假如不是借助于镜子,人对自我的认知只能通过他人、它物或者自我想象来完成。而他人和它物的看法又是自我想象的前提和基础。也就是说,对自我形象的体认和想象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者”的态度和目光。“他者”的观察视点和“看”的角度对自我认同起着决定性影响。 1980年代,具有鲜明性别印迹的“女性诗人”和“女性诗歌”被推到文化的前台,写就了“女性诗歌”发展过程中最为辉煌的历史,同时也无可辩驳地把“女诗人”置于“被看”的场域之中。其他人都在“看我”,我成了“被看”对象,甚至是自我想象中的“惟一”对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翟永明。“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断章》),居于“被看”位置的诗人,不是作为单纯的风景被欣赏,而是要承受带有明显歧视和误解的巨大压迫感的目光:“那些巨大的鸟从天空中向我俯视/带着人类的眼神/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预感》)。装扮成道德上帝和雄性权威的“巨大的鸟”,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由天空向大地的众生“俯视”。相对于“仰视”和“平视”,“俯视”这一行为本身就隐含着强烈的不平等色彩:我是“偶然被你诞生”的,“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独白》)。面对“雄性”和“权威”,诗人充满焦虑和不安,甚至还有恐惧:“我是一粒沙,在我之上和/在我之下,岁月正屠杀/人类的秩序”(《臆想》)。而且,“我”的不安感和焦虑感会随主观臆想不断自我强化,因为“你优美的注视中,有着恶魔的力量”(《渴望》)。“所有这些眼光全都落在我身上,所有这些眼光全都在吞噬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即是地狱。”[3]151在萨特的名剧《禁闭》中,三个因生前犯罪而被关进地狱监牢的人,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共同生活,没有黑夜,分秒不关闭的灯把三个人的所有隐私暴露在相互的目光中,三个人都痛苦不堪却又无处遁逃。诗人翟永明所遭遇的,正是“被看”的地狱。因为被置于“被看”的位置,“我”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他者”,成为自我注视和他人言说的中心。诗人无法摆脱这种尴尬和焦虑的窘境,却又试图突围,于是便以两种看似无关实则有密切关联的姿态来疗治恐惧症和减轻焦虑:一种是对抗/反抗,即以“雄性”对立面“雌性”的身份,决绝地拒斥和解构“他者”冰冷的目光,以建造自我生存空间;另一种是自我体认和再造,诗人要在弥漫巨大误解的目光中,重新建构自我价值,以驳斥歧视消除误解,并舔舐伤口自我抚慰。于前者,诗人找到了适合自我生存的空间和时间恒量——黑夜;于后者,则发现了自我认同和获得存在感的突破口——滔滔不绝的组诗和独白的话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