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左翼文学和左翼文学史观的现代兴起,不仅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密切相关,也是无数革命先驱在思想文化领域取得的战果。倘若要数两三人代表左翼文学在中国文学思想史、文学理论史和文学批评史上的成就,则必有瞿秋白。瞿秋白不仅是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者、传播者,也是中国左翼文学的倡导者、创造者和在场者。尤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观的形塑进程中,他更是促成其左翼转折的关键人物。钱杏邨1939年拟为瞿秋白编著十卷本全集(图1),发刊预告中称之为“中国新文化的海燕”①;李何林1339年编著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将瞿秋白与鲁迅标举为“现代中国两大文艺思想家”②,书前分别附有陶元庆作的鲁迅素描、瞿秋白(宋阳)青年时代的相片,可谓“文”与“貌”俱在(图2)。 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几乎已经是所有现代文学史著述的通识。但事实上两个“革命”不但文武有别,而且在入思理路和论述逻辑、理论旨趣上都千差万别。尽管革命也被视为一种现代性——“反现代性的现代性”③,然而注意到现代文学的革命一贯性,又提出过三次文学革命论,并系统论述过其间因由曲折的,却只有瞿秋白。可以说,瞿秋白是从事现代文学史革命演义的第一人,代表作之一就是他的《鬼门关以外的战争》④。
图1 《〈瞿秋白全集〉发刊预告》(《文献》1939年第4卷)
图2 《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封面、版权页及其扉页1、2(上海生活书店1939年初版) 其实,《鬼门关以外的战争》并不是瞿秋白最早以“革命”论述现代文学的论文。早在1923年10月,瞿秋白就已经带着俄国考察期间获得的革命思维,尝试运用现代革命的文学史观写下《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文章劈头就说“文学革命的胜利,好一似武昌的革命军旗;革命胜利了,军旗便隐藏在军营里去了”,相信“东方的日始终是要出的”,到时候“大家走向普遍的光明”,文学世界要有“劳作之声”⑤。此文是瞿秋白运用现代革命文学史观的尝试之作,思维逻辑之简单化也显而易见,“主义”帽子满篇飞。但这种以革命起点切割文学史的思路却从此蔚为壮观,不仅越来越成为瞿秋白现代文学史论的基本招式,更生成为日后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的思路模式,甚至是唯一模式。 任何模式的生成都离不开系统化的理论阐述工作。1927年1月,瞿秋白翻译了《无产阶级之哲学——唯物论》,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发展确立了两大理论武器:唯物世界观和方法论。1927年2月17日,《〈瞿秋白论文集〉自序》强调“革命的理论永不能和革命的实践相离”⑥。因此,如果说此前瞿秋白关注“革命实际工作”⑦的理论,那么1931年后的瞿秋白则只关注文艺战线理论,包括文学革命史的演绎工作。 1931年5月30日,瞿秋白刚从革命实际工作转到左翼文学战线不久。结合长期对汉字拉丁化工作的思考和当时文坛现状的观察,为发动被其称作“第三次文学革命”的“文腔革命”⑧,瞿秋白写了《鬼门关以外的战争》,首次以革命化的思路系统演述了彼时几近三十年的中国近现代文学发展。从论述前提、进程、结论和旨趣来看,瞿秋白是在写一篇檄文,目的是为了论战。事实上,瞿秋白在那个时代语境和情势下写的文字,也不可能有过多的学术考虑,他最初和最后之目的都是政治斗争。《鬼门关以外的战争》可谓20世纪中国文艺思想史上极为典范的文字,解析其入思轨迹,可发现其在后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⑨的原因。瞿秋白的目的就是为了发动“第三次文学革命”,其论证逻辑可谓粗犷奔放,试析解如下: 小前提是“新文学”等于“新言语”,所以“文学的国语”和“国语的文学”构成近现代文学三十年发展史中的“三次文学革命”:第一次是梁启超等人的小说界、诗界、文界“三界革命”;第二次是辛亥革命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三次是“文腔革命”。大前提是“第一次的文学革命,始终只能算是流产了”,“根本算不得革命”,只形成了“旧式白话小说”,因此“建立了相当意义之中的新的文学,但是并非国语的文学”。“第二次文学革命才是真正的文学革命”,但“只建立新式白话的‘新的文学’,而还不是国语的文学。文学革命的任务,显然是没有执行到底”。于是必须展开“第三次的文学革命——文腔革命”,目标是“新的文学”的产生、“新的言语”的产生、“现代普通话的建设”三者合一。 具体而言,瞿秋白的第三次文学革命有四方面要素:文艺内容上“不但要反对个人主义,不但要反对新文学内部的种种倾向,而且要认清现在总的责任还有推翻已经取得三四十年前《史记》《汉书》等等地位的旧式白话的文学”。文腔改革上“不但要更彻底的反对古文和文言,而且要反对旧式白话的威权,而建立真正白话的现代中国文”。革命的对象是“现在的旧文学——旧式白话的文艺,以及高级的和低级的新式礼拜六派,当然,这个革命运动同时能够开展‘新文学界’内部的一种极重要的斗争”。革命的目的是“必须包含继续第二次文学革命的任务——建立真正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所谓‘文学的国语’)”、“必须要有他自己的‘新的言语’——真正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是必须建立的,这是文学革命运动继续发展的先决条件”⑩。《鬼门关以外的战争》主旨就是要发动一场从语言到文学乃至文化的战争。当然,这只是一场文史知识分子精神世界里的战争,也是一场共产国际主义视域下民族文化的内爆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