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在迄今为止的中文海德格尔研究中,他关于“存在”、“本有”、“语言”等问题的原创性思想一直受到重视,而隐藏在这些思想背后的哲学思想史的“痕迹”或“源头”则有时模糊不清。换言之,人们在凸显他思想突破性的同时,忽视了这种突破性与历史的传承关系。最近以来,这种状况有所改善,回到海德格尔思想的源头开始引起学界重视。他的基督教—现象学之源得到详细研究。他与亚里士多德、康德、尼采等人的思想关系得到一定程度的澄明。但他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则一直晦暗不清。人们在强调海德格尔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毁灭性批判时,往往很少注意到他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联。在这两者之间,在古典哲学与现代哲学的转换之中,人们看到的断裂性往往要多于连续性。 思想任何时候都不是无源之水。为了回溯海德格尔的“源”,本文将首先回顾海德格尔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系列哲学史讲座,力图揭示他是如何在西方哲学史中寻找自己的思维定向或突破口。然后以他在1930/1931年的“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讲座(GA32)的“序言”部分为蓝本,谈谈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思想关系。我们将看到,在哲学应该面对的问题、绝对知识与经验的关系、认识如何起始等方面,他与黑格尔有“亲缘”关系,有时甚至选择与黑格尔站在一边,并且与当时的现象学立场拉开距离。 一、哲学史作为思想之“源” 1.系列哲学史讲座 海德格尔对哲学史有浓厚的兴趣,但并非一直如此。据现有史料记载,②1915年他的高校教师求职论文是《邓·司各脱的范畴理论与意义理论》。1917年他刚开始在大学任教就讲授了《古代哲学及经院哲学大纲》。1917年,他集中精力研究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的思想。1919年,讲授《中世纪神秘主义中的哲学问题》。在这之后,随着作为胡塞尔在弗赖堡大学的助手以及和胡塞尔交往密切,他的关注重点转向现象学方面。20年代以后他开始注重哲学学术传统。在1921/1922年冬季学期,他讲授了《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他的讲演内容在哲学界引起很大反响,这以后他还推出一些关于亚氏的讲座。1923年,他讲授《近代哲学的开端》,1926年,讲授《柏拉图·智者篇》,1926/1927年,讲授《哲学史:从托马斯·阿奎那到康德》。1927/1928年冬季学期,他讲授了《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现象学解释》,该讲稿被整理成书以《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为题发表(GA 25)。1928年夏季,他讲授了《由莱布尼茨出发看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根据》,它被整理成《根据的本质》一书发表(GA 26)。1930/1931年冬季,他讲授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GA 32),在时间上正好与黑格尔逝世100周年纪念相吻合,尽管他自己宣称这只是时间上的巧合。1931年,他讲授《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Ⅸ》(GA 36),1931年,讲授《关于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和theaetet》(GA 34)。1934年后,他开设了关于荷尔德林、谢林、尼采等人的讲座,涉及诗学、艺术、自由、形而上学等问题。尤其是1934年关于荷尔德林的第一次讲座,他一直反对把思想语言还原为形式逻辑的简单规则,远离哲学真理,他希冀借助诗学,来领会语言所具有的创建世界的力量。1940年后,他开设了柏拉图、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等关于古希腊哲学的讲座。1952年重新恢复讲课后,也有不少关于哲学史的话题。③总体看,古希腊哲学和德国古典哲学是他哲学史讲座课的两大重点,因为它们分别代表了西方哲学史的开始和完成。 近年来,随着《海德格尔全集》的陆续出版,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思想交集初露端倪: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多次提到黑格尔;1930/1931年冬季学期开设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讲座;1938/1939年,他尝试着写作《黑格尔》(GA 68);1942/1943学期的讲课中他再次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尤其是其中的经验概念,和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主要题材,并在小范围的朋友圈就这两题目做过报告;1950年出版的《林中路》收入《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一文,基本是对《精神现象学》“序言”部分逐段的解读;④1959年在一个研讨班的活动中发表《黑格尔与希腊》(法文),并在1960年以德文首次出版,可见他对此文是重视的;此外,他在“德国唯心论与当代哲学问题”⑤的讲座中,也以较大篇幅论述了黑格尔哲学。 总体来看,海德格尔在和哲学史人物打交道时态度是有区别的:第一,对希腊古典哲学中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他夸赞有加,把他们解读得比实际更强大,然后在和他们的对话中加进一些自己的“武断”理解。第二,对20世纪30年代前后正在流行的新康德主义,尤其是以胡塞尔为代表的现象学思潮,他在1927年前是有所“认同”的,但在30年代的系列讲座中,明显持批判态度,认为他们回避了哲学基本问题,没有面对思想的“实事”,满足于哲学作为方法论和局部真理。第三,对德国古典哲学中费希特和黑格尔以来的传统,他认为方向是对的,⑥只是囿于某种时代局限,黑格尔想用“辩证的”改造来跳出这个怪圈,不过没有成功。第四,对尼采他早先赞扬,认为他向旧形而上学发起进攻,但后来多谈尼采的不足,认为他倒在进攻的路上,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沼。 海德格尔本人对这一系列讲座高度重视。按照他晚年对出版自己全集的安排,要在全集第二部分(讲座稿1923-1944)出版完成后,再出版第三(演讲—思想)、第四(说明与笔记)部分⑦。他指出,对这些讲座文本的了解、掌握和研究是理解那些生前未出版的著作(特别是30年代和40年代前半期的著作)的前提条件。⑧ 2.哲学史讲座对其哲学思想发展的意义 海德格尔之所以开设这一系列的哲学史讲座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作为教师他要履行学校的教学要求,另一方面则表明他注重从历史的积淀中寻找新的定向。 从海德格尔的出版活动看,1927年《存在与时间》的发表被视为对传统哲学的颠覆,海德格尔自称这是其系列思想的第一部,第二部将紧随其后。但在随后的多年里,第二部并未如读者期待那样问世,以后也没有再出版。从1927年开始,海德格尔经历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写作空白期,虽然其间他的学术活动并没有停止。1930年10月8日,海德格尔应朋友之邀来到不来梅,作了“论真理的本质”的公众报告,后来在其他城市他也做过类似报告,最后结集成文于1943年发表。据在场人士报告,他在这时已经向超越“存在与时间”的基本观点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但当时这种跳跃尚不太为人觉察,人们只感觉到这是一个高水平的充满思想的报告,对“真理的本质”的提问很快转换为对“本质的真理”的提问,然后又汇聚为对存在的提问。其中令人难忘的一个观点是:“希腊人把真理理解为无—遮蔽性(Un-verborgenheit,A-letheia),剥除被遮蔽的东西(Raub am Verborgenen)。”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