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经科学研究为代表的最新生物学—生理学自然主义借助基因技术、神经科学技术中的种种突破,为人类收获了许多全新的知识,振奋之情,波及甚广。对认知活动进行生理学层面的解释成了当今意识和心智研究的主流。于是,不少科学家和以科学硬知识为范本的心智哲学家对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论发起了全面的挑战。比较委婉客气的说法是“分工论”:哲学家们一直善于提出问题,但是不拥有任何有效方法论解决问题。科学正是在此介入,使用有效的新技术、新方法论帮助解决哲学家所提出却始终争论不休的问题。过去在宇宙论中是如此,后来在社会进化论中是如此,今天在关于意识和心智的研究中也将是如此。比如,人文学科认为“意义”是人类存在的重要特征。但是只会对此提出某种含义不明的猜测。①要了解意识和意义,定位相应活动脑区乃是最重要、最有效,也是唯一有价值的工作。事实上,意识中的信息处理部分是实质性的,而意义感甚至可以归为“副现象”而忽略不计。这么一来,在可以穷尽大脑构造的脑科学出现之后,所有人文学科的研究工作都成为多余的。 然而,人文科学应当欢迎这样的“取代式帮助”模式吗?人文科学的方法果真是“在缺乏科学有效方法之前的猜测乱讲”吗?我们认为不是。哲学等人文学科不仅提问题,而且一直有自己的方法论。在人文科学中,现象学对于方法论有独特的研究兴趣,并从胡塞尔开始发展出了一个系统丰富的现象学研究方法,而心智和意义问题也是胡塞尔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本文将以胡塞尔现象学为典例,说明人文科学的独立的“有效强大”方法论并不比自然科学的方法差,甚至在自己的领域中工作得更好。而且,反过来还可以帮助科学家理解自然科学的“意义”。 持极端自然主义立场的科学家认为意识的本质已经被脑科学研究一劳永逸地破解:所谓人的存在,无非就是大脑的存在(再加上辅助系统比如肌肉系统、营养系统等生理结构),意识的本质即意义感的产生可以归结为个体大脑中前额叶的一个生理机能。这种强还原论姿态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将所有人文学科对于意义和人类精神的探讨弃之如敝屣,因为人类思想或者思维已经被彻底去魅,“正如肾脏产生尿液一样,大脑产生思维”,“成千上万的神经细胞相互作用的产物就是我们的‘思维’”。②面对如此强烈的还原论,人文科学必须重新审视“意义”及其产生的问题,仔细探究此问题是否可能通过对大脑组织的解剖得以彻底通达。当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时,首先要考察:如果不采取“自然科学方法论”,人文科学是如何探讨意义问题的,这种探讨方式是否有独立的价值即提供充沛的启发,能否触及本质,以及它与极端自然主义的探讨方式之间存在着何种关系? 在当代哲学思潮中,现象学哲学是以维护人生存的“意义世界”为己任的,因此澄清现象学哲学对意义问题的思考路向,对一般人文学科回应极端自然主义和大脑生存论者处理意义问题的方式有相当的典范意义。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从一开始就充分关注意义问题,他的基本看法是:意义问题是在人的“意向生活”中被构造的,他说道: 任何为我而存在的东西所具有且能够具有的每一种意义,不论是按照它的“所是内容”(Was),还是按照“它存在着且存在于现实中”的意义,它都是在或者从我的意向生活中,从意向生活的构造性的综合中,在一致性证实的系统中被我澄清被揭示出来的。③ 在此要强调的是,现象学要研究的“意向生活”无法等同于大脑前额叶的生理机能。“意向性”是描述心理学中意识现象的基本特征,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述所得,而不是脑科学的客观观察结果。现象学的意义研究与大脑存在论对意义问题的阐释大相径庭:首先,在研究层面上,现象学哲学所关注的意义问题与脑科学对意义的生理学式的解释就完全不同。其次,胡塞尔进一步认为,现象学所关注的研究层面更为根本,因为这个层面关注的是所有意义生成的普遍机制,而脑科学对于大脑的客观观察本身就是一个被赋予意义的行为,必须奠基在现象学研究层面之中。下面我将从几个方面对此加以阐述。 一、谁是第一性的? 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动机和出发点是对抗作为一种还原论的心理主义,所以现象学首先要说明的就是意义构建模式的非心理化和脱离个人躯体的特征。现象学所关注的是一个普遍的意义构建模式,这个模式是所有历史性个体和群体的意义赋予行为、包括自然科学的意义赋予行为的基础。在《逻辑研究》中,意义问题首先被作为“语义”加以探讨,并且尤其关注意义的“建构”问题。胡塞尔还明确指出,现象学所要研究的意义问题“绝对不可被认为是世界本身或世界意义的一个抽象层次”,而是一个普全的意义赋予结构。 从这样的视角出发,任何具有“客观性”的自然科学研究对象都是构建的结果,所以现象学家认为,大脑前额叶或者躯体并不是自然界的最底层。在自然科学研究者关注的那个“自然”下面,还有一个本真的自然界: 这个本真的自然界必须始终与单纯的自然界绝对地区分开来,因而必须与已成为自然研究者的论题的那个自然界区分开来。……在自然研究者的这种抽象中所获得的只是这样一个层次,即一个属于客观世界本身的层次,因而它本身就是客观的。④ 因为意义是主体经验赋予的结果,所有的物都是“经验的物”,所以现象学的意义研究要关注的实际上是物的主体相关性:“正是经验本身规定着它们的意义,而且由于我们所谈的是事实上的物,正是实显的经验本身在其一定秩序的经验联结中进行着这样的规定。”⑤自然主义先天地认为客观优于主观,相信自己立足于客观真理的世界,而贬低人文科学的对象为主观相对的。但是胡塞尔在此断定,像客观的“物理世界”这样的观念本身也是一种意义赋予的结果,是基于意识构建活动的成果:“我们还可以想象,我们的直观世界即最终的世界,在它‘背后’不存在任何物理世界”,“一个自在的对象绝不是意识或意识自我与之无关的东西。”⑥在现象学看来,通过意识生活所标示的主体性层面才是第一性的。所以在现象学关注的这个层面上,不存在超越主体相关性之上的客观的大脑结构,相反,被认为具备客观性的对象本身也是主体意义赋予的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