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关于鲁迅初到广东的情况和心态,因为保留下来的直接资料很少,基本依据的是他本人在《通信(致李小峰)》、《答有恒先生》、《怎么写》、《在钟楼上》、《通信(并Y来信)》等文章中的自述,在这些文章中鲁迅重点谈了自己是如何被绑架、利用和扭曲的。由于鲁迅在批判国民革命变质的同时,也痛责自己“帮助着排筵宴”,文章负有“诱杀青年”的责任,这种“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的态度深深打动了后来者。因此,鲁迅的这段自叙史不但从未被人质疑,更是被研究者做了进一步的阐发:旧的共产革命解读视角,认为鲁迅具有“清醒的认识”,一到广州就发现了“红中夹白”,“假革命”将要占领革命策源地;①新的思想革命解读视角,则认为“鲁迅基于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自由思想,不肯依附于任何一种政治势力”②。 但是,既往认识忽略了一个重要之处,即鲁迅的这些自叙都是他清党之后的历史追叙,这其实是将“幸存者的视角特权化”③了。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重新发掘鲁迅初到广东的资料并据此重建历史的叙述,也正因此,钟敬文在《鲁迅在广东》中搜集的那些鲁迅初到广州发表在报刊上的演讲稿,就有着极为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考察这些演讲稿的真实性,分析鲁迅否定它们的原因,并据此探究鲁迅思想和历史叙述的复杂性,就成了本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一、“太失真”与“未改正”? 1927年7月,钟敬文编辑的《鲁迅在广东》一书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书中收录了12篇时人关于鲁迅的评论,并附录了鲁迅在广东的一篇杂文《黄花节的杂感》和三篇演讲,即《鲁迅先生的演说——在中山大学学生会欢迎会席上》(林霖记)、《老调子已经唱完——二月十九日在香港青年会讲演》(鲁迅)、《读书与革命——中山大学开学演说词》(鲁迅讲林霖记)。该书后来在《北新》上打出了广告:“本书乃收集鲁迅在广东时,那里的一般青年访他,诵扬他,批评他,希望他的文字而成。后附鲁迅先生在广东的言论和演说,皆极有价值之作。实价三角。”④ 但是鲁迅对此书的出版极为不满,他先是在1927年9月3日致信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表示抗议,该信随后发表在10月1日的《语丝》第151期上,算是鲁迅的一个公开声明: 还有一层,我凡有东西发表,无论讲义,演说,是必须自己看过的。但那时太忙,有时不但稿子没有看,连印出了之后也没有看。这回变成书了,我也今天才知道,而终于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里面是怎样的东西。现在我也不想拿什么费话来捣乱,但以我们多年的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许我实行下列三样—— 一,将书中的我的演说,文章等都删去。 二,将广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将这信在《语丝》上发表。 这样一来,就只剩了别人所编的别人的文章,我当然心安理得,无话可说了。但是,还有一层,看了《鲁迅在广东》,是不足以很知道鲁迅之在广东的。我想,要后面再加上几十页白纸,才可以称为“鲁迅在广东”。 9月19日,鲁迅又分别致信翟永坤和章廷谦说: 《鲁迅在广东》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怎样的东西,大约是集些报上的议论罢。但这些议论是一时的,彼一时,此一时,现在很两样。 北新出了一本《鲁迅在广东》,好些人向我来要,而我一向不知道。 1934年,鲁迅又和编辑《集外集》的杨霁云多次通信,反对他收录这些演讲: 又,在香港有一篇演说:《老调子已经唱完》,因为失去了稿子,也未收入,但报上是登载过的。至于《鲁迅在广东》中的讲演,则记得很坏,大抵和原意很不同,我也未加以订正,希 先生都不要它。(5月22日) 钟敬文编的书里的三篇演说,请不要收进去,记的太失真,我自己并未改正,他们乱编进去的,这事我当于自序中说明。(12月11日) 各种讲演,除《老调子已经唱完》之外,我想,还是都不登罢,因为有许多实在记得太不行了,有时候简直我并没有说或是相反的,改起来非重写一遍不可,当时就因为没有这勇气,只好放下,现在更没有这勇气了。(12月14日) 那两篇讲演,我决计不要它,因为离实际太远。大约记者不甚懂我的话,而且意见也不同,所以我以为要紧的,他却不记或者当作笑话。(12月18日) 《老调子……》原是自己改过的;(12月19日) 12月20日,鲁迅在为《集外集》所写的《序言》中特意强调: 只有几篇讲演,是现在故意删去的。我曾经能讲书,却不善于讲演,这已经是大可不必保存的了。而记录的人,或者为了方音的不同,听不很懂,于是漏落,错误;或者为了意见的不同,取舍因而不确,我以为要紧的,他并不记录,遇到空话,却详详细细记了一大通;有些则简直好像是恶意的捏造,意思和我所说的正是相反的。凡这些,我只好当作记录者自己的创作,都将它由我这里删掉。 前后如此之多的意见,无疑说明了鲁迅对《鲁迅在广东》的重视和不满,在这些意见中,最核心的就是“记的太失真,我自己并未改正”,后来的研究者也都采信了这一点,所以直到现在《鲁迅全集》也未收录林霖所记的这两篇演讲。然而,马蹄疾、李伟江等学者通过查阅原始资料提出了相反的意见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