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1936年1月出版之后,如何界定其性质曾经是相关研究中的重要问题。上个世纪5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甚至发生了一场有关《故事新编》性质的讨论。①到目前为止,《故事新编》曾经被定义为“历史小说”、“讽刺小说”、“神话小说”等等,但这些定义中没有一个定义能够同时符合八篇小说中每一篇的实际状况。小说类型的划分本有不同角度——可以从题材划分,也可以从作品的风格、作者的叙述方式划分。《故事新编》所收八篇小说题材各不相同——有的是以历史人物为题材、有的是以神话传说为题材,作品风格也有差异——有的是悲剧性的,有的是讽刺性的,因此用同一个相对具体的概念(“小说”或者“短篇小说”之类的大概念除外)来定义非常困难。在50年代的讨论中,唐弢的文章《故事的新编,新编的故事——谈〈故事新编〉》②在批评某些研究者“用历史小说这个概念的传统命义来解释”《故事新编》的同时,用同义反复的形式回到了鲁迅自己的定义——“新编的故事”。这实际是放弃了在小说类型层面上给《故事新编》下定义。 不过,上述下定义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下定义本来是描述研究对象之形态、揭示研究对象之本质的重要手段与途径。既然《故事新编》所收小说类型不同,就应使用不同的概念分别定义,无须强求一律。其中的《出关》《非攻》《起死》三篇小说类型特殊,应当使用新的概念来定义。这三篇小说是以老子、孔子、墨子、庄子等历史人物的故事为题材,因此曾被看作“历史小说”。但必须注意,三篇小说的主人公作为历史人物共有哲学家、思想家的身份,对中国历史、中国思想文化发生了深远影响。鲁迅写他们不是写历史,而是写思想,并且表达对他们的认识与评价。因此,笔者将这三篇小说定义为“哲学—思想小说”,简称“哲思小说”。固然,小说、尤其是鲁迅的小说总是包含思想的,但哲思小说至少具有三大特征:一是小说的主人公为哲学家、思想家,二是作品中包含着小说作者与小说主人公之间在思想层面的对话关系,三是作品具有寓言色彩。需要说明的是,三篇中的《起死》实际是剧本而非小说,本文按照鲁迅研究界的习惯,也称之为“小说”。 在上述三篇哲思小说中,创作于1935年12月的《出关》尤为重要。这是因为曾经受到鲁迅尖锐批判的孔夫子在该小说中作为正面形象出现,小说中包含着鲁迅对于构成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道文化的基本理解与评价。《出关》发表以来已经被研究近八十年,但小说的坐标位置并未得到准确描述,因此小说内涵亦未能得到充分阐释。这里所谓的“坐标位置”既是指《出关》在鲁迅作品(含小说与非小说)系列中的位置,又是指《出关》在现代知识人话语体系中的位置。本文旨在通过对关联文本的梳理,从纵向与横向两个维度对《出关》进行结构性把握。“纵向”是指鲁迅本人孔子观形成、演变的过程,“横向”则是指《出关》与章太炎《诸子学略说》、林语堂《子见南子》等文本的关联。通过这种结构性的把握,考察鲁迅何以会在1935年创作《出关》,重新认识鲁迅的孔子观以及相关的文化理念与人生态度,重新认识“后五四时代”新文化阵营孔子观的变化。 在鲁迅与孔子之关系的研究方面,近年有王得后先生的巨著《鲁迅与孔子》出版。③《鲁迅与孔子》一书是以生死观、生存观、血统观、女性观等不同问题为焦点,对鲁迅思想与孔子思想做横向平行比较,进而阐明鲁迅与孔子的异同、鲁迅对孔子的态度。本文的阐释是以《出关》表现的晚年鲁迅的孔子观为切入点,通过分析关联文本,从内部对鲁迅的孔子观进行结构性、整体性把握。希望本文的阐释能够与《鲁迅与孔子》形成互补,深化对鲁迅与孔夫子之关系的理解。 一、“孔胜老败”解 《出关》的故事始于老子与孔子见面。且看小说开头: 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生庚桑楚,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 “请……”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④ 这个开头只有四行、六十余字,却是中国现代小说作品中少见的宏大开头。因为构成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主体的道家和儒家的代表人物老子和孔子同时登场并展开对话。这个开头表明了鲁迅用短篇小说《出关》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进行整体性、结构性把握的企图。不过,《出关》由四节构成,孔子只是在前两节中作为来客拜访老子,从第三节老子离开图书馆前往函谷关开始孔子的身影完全消失。换言之,小说前两节塑造的勤奋、好学、执著、谦恭的孔子形象在小说中没有贯穿始终。后来因鲁迅本人做了解释,《出关》“孔老对比”的主题结构才变得更明确。 《出关》最初发表在1936年1月的《海燕》月刊,发表之后被部分读者误读、曲解,因此鲁迅在2月21日写给评论者之一徐懋庸的信中说:“那《出关》,其实是我对于老子思想的批评,结末的关尹喜的几句话,是作者的本意,这种‘大而无当’的思想家,是不中用的,我对于他并无同情,描写上也加以漫画化,将他送出去。”⑤到了4月,鲁迅又专门撰写说明文章《〈出关〉的“关”》,解释小说主题,曰: 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明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太炎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但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为“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因为一有所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无不为”了。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于是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毫无爱惜,⑥[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