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作为一个理论问题,“新文学的终结”已有不少学者论及,虽然他们的看法与态度大不相同,但都认识到了“新文学”处于严重的危机之中。在我看来,“新文学的终结”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问题,这主要表现在:“新文学”的观念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那种严肃的、精英的、先锋的文学观念,正在被一种娱乐化或消费主义式的文学观念所取代,或者说,在整体的大文学格局中,“新文学”的传统与地位正在被严重弱化;“新文学”的体制也处于瓦解或边缘化的过程中,在新文学发展中形成的“文学共同体”也正趋于衰落或消散;“新文学”的媒体也在发生变化,以往以报纸、期刊为核心的“新文学”的传播媒介,正在被网络化、电子化、数字化的新媒体所取代。 以上这些变化,可以说是自五四“新文学”发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断裂”,这一“断裂”远远超过以1949年为界的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断裂”,以及以1976—1978年为界的“文革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断裂”。我们可以说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断裂”、“文革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断裂”仍然是“新文学”内部不同传统之间的取代、更新或变异,它们仍然分享着共同的文学观念与文学理想。但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一次“断裂”却从根本上动摇了“新文学”的观念与体制,因而更值得我们重视并认真对待。但是另一方面,“新文学”的当前处境与空前危机,也提供了一个新的契机,让我们可以从一个更开阔的视野,重新审视“新文学”的历程,研究其总体性特征,分析其“起源”与“终结”,并探讨其未来的可能性。 二、“新文学”的建构与瓦解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等著作中,洪子诚教授以“一体化”与“多元化”为总体思路把握当代文学的脉络。他认为当代文学的历程是“左翼文学”走向“一体化”以及这个“一体化”逐渐瓦解的过程。在他的描述中,在1942年尤其是1949年之后,“左翼文学”在取得了文化领导权之后,其内部在不断“纯粹化”,左翼文学的“正统派”(以周扬等人为代表)对胡风、冯雪峰、秦兆阳等左翼文学“非正统派”的批判,构成了十七年时期文学的主要思潮;而在“文革”时期,以江青、姚文元为代表的左翼文学“激进派”则更进一步,对周扬等“正统派”进行了激烈批判,占据了“文革”时期的文化领导权。而在“文革”结束后,左翼文学的“一体化”开始瓦解,新时期以后的文学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 洪子诚教授的描述与概括是富于创见的,他令人信服地解释了“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之间的内在关系。但是在这里,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对“多元化”持一种乐观而较少分析的态度。事实上,当他遇到金庸小说等通俗文学作品时,并不能像更年青的一代学者那么顺畅地接受。在这里,可以看到洪子诚教授所能接受的“多元化”的限度——即“新文学”的边界。对于超出“新文学”边界的通俗小说与类型文学,他是难以接受的。 如果我们借鉴洪子诚教授的分析方法,在一个更大的视野中考察,那么就可以发现,1980年代以后的“多元化”是在不同层面展开的:首先是“左翼文学”内部的多元化,这表现在左翼文学“正统派”与“非正统派”的复出与共存,以及胡风、丁玲、孙犁、路翎、萧红等左翼文学“非正统派”作家、理论家重新得到肯定性的评价;其次是“新文学”内部的多元化,这包括巴金、老舍、曹禺以及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等作家的重新研究与评价,以及创作界“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新思潮的风起云涌;再次是超出“新文学”界限以外的“多元化”,在文学研究上体现为严家炎、范伯群、孔庆东等学者对通俗小说的研究,在创作上表现为金庸小说、琼瑶小说的流行,以及新世纪以来官场小说、科幻小说与网络文学中“穿越文学”、“奇幻文学”等类型文学的兴盛。 在这样一个整体性的框架中,我们可以发现,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史就是一个“新文学”建构、发展以及瓦解的过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新文学”通过对“旧文学”(传统中国文学的文体与运行方式)的批判,通过语言文字的变革(文言文转为白话文),通过对“通俗文学”(黑幕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等)的批判,建构起了“新文学”的历史主体性与文化领导权。在此之后,“新文学”内部形成了“为人生的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等不同流派,在19世纪20—30年代,“左翼文学”通过对自由主义文学、民主主义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等不同艺术派别的论争与批判,确立了在文学界的主导地位。在19世纪40—70年代,左翼文学经历了上述洪子诚教授所说的“一体化”与“纯粹化”的过程。而在“新时期”以后,左翼文学的“一体化”逐渐瓦解,在19世纪40—70年代被压抑的自由主义文学、民主主义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等“新文学”内部的不同派别开始复兴与活跃。但是时间并不长久,“多元化”便突破了“新文学”的界限,被“新文学”压抑近一个世纪的通俗小说与类型文学卷土重来,在此后近30年的迅猛发展中,不仅以“畅销书”的形式占据了文学市场的大部分份额,而且借助网络这一新兴媒介,吸引了更多读者与研究者的目光。与此同时,延续了“新文学”传统的严肃文学或“纯文学”却处于越来越边缘化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