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6月29日,胡适致函其私淑弟子罗尔纲,批评他研究清代军制等等的学术计划“系统太分明”,而特别强调说:“凡治史学,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里去。”①这话大概也包含了胡适对其早年学术雄心的某种自我反省吧。就此而言,胡适后来之未能续写《白话文学史》和《中国哲学史》的下卷,与其说是他不能,不如说是他不愿再把复杂的历史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里去。 由此来看王瑶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学术转型,就很值得玩味了。写《中古文学史论》时的王瑶,是那么尊重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因而审慎于自己的历史阐释,他本有足够的理论能力去构筑一个解释中古文学的“整齐的系统”,却不愿按照一种当代性来成就所谓一以贯之的解释;然而,写《中国新文学史稿》时的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毫不迟疑地按照一种当代意识形态来结构“中国新文学”的历史叙述,一如胡适早年用新文化和新文学的意识形态来建构“古代中国文学史”,虽然二者的所执并不相同,相同的乃是都乐于用某种当代性来建构一个“太整齐的系统”,那只能是一个简单化和片面性的系统。所以,《中国新文学史稿》也如同《白话文学史》一样,只能算是学术史名著,而不能成为学术名著。 当然,作为学术史或学科史的名著,《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地位和贡献都是确定无疑的。这里只说它的局限和问题,比如,那种宁左勿右的片面性也同样影响深远,而新时期以来学界在总结《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得失时,总是比较乐意把成就归于王瑶个人,而把缺点归罪于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及其文艺思想的影响和限制。其实,与其说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及其文艺思想影响和限制了王瑶,不如说它们适合了王瑶——作为30年代的左翼文学青年,王瑶的政治立场本来就偏左,只是40年代受到清华“释古”学派的节制,尤其是朱自清既宽容又冷静的态度,时时提醒着年轻的王瑶不要在思想上走极端、在学术上走偏锋。后来,老师去世了,革命成功了,新中国一时欣欣向荣,这让年轻的王瑶备受鼓舞,满心欢喜,而又不再受老师的节制,于是,因缘时会的王瑶,其学术雄心和政治热情同样高涨,而赶写《中国新文学史稿》,就既是他在学术上的抢先之图,也是他发自内心的奉给新中国、新政治体制的献礼。所以激扬文字、纵论新文学的“史稿”很快写出了,为他在新中国之初赢得了进步的学术政治地位。虽然不久之后,王瑶就迭遭批判,但很难说他当初写《中国新文学史稿》就是被迫适应之作,或许应该说那原是王瑶自觉自愿地适应“当代性”政治-文学体制之作。 如今回头来看《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学术得失,借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那其实是“结构性”的问题,而不是枝节性的问题,所以,说来话长,此处就长话短说吧。事实上,该书的整个论述是按照符合或不符合当代性的先进思想来划线的,于是,一边是进步的革命的文学——从《新青年》左翼到30年代的左翼文学以至40年代的左翼-解放区文学,得到了极为突出的强调,而另一边则是对不那么进步的以及非左翼的文学统统贬抑。如此自觉地按照当代性的价值判断来论现代文学史,这与王瑶当年写《中古文学史论》之尊重历史的复杂性因而审慎地有同情地就事论事、就史论史的态度,可谓大异其趣了,而得失也很显然——《中古文学史论》是一部至今难以超越的学术杰作,《中国新文学史稿》则只是一部应时之作。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由王瑶开拓的这个“应时而作”的现代文学史研究趋向,成了我们的现代文学史研究的一个最具生命力的传统,迄今盛行而不衰,几乎可以说是“积重难返”,只不过所应之“时”或者说所追求的“当代性”也在“与时俱进”而已。比如,近20年来一些学界先进试图按照启蒙主义、自由主义、文学本体论等等先进的思想观念,来统领中国现代文学史以至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研究,那不就是另一种与时俱进的“当代性”的思想和价值立场么?而当学者们乐此不疲地这样做的时候,他们最爱援引的历史哲学,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和科林伍德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样的当代性与王瑶50年代发挥的当代性,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所谓“新时期”已经过去了30多年,中国现代文学史或20世纪中国文学史之更新的“太整齐的系统”,有的勉强建立起来了,但虚弱得很,也简单化之极,有的仍只是雄心壮志而有待于建设。有意思的是,新时期以来的王瑶先生却似乎退回到比较保留以至“保守”的立场,这种立场要而言之,乃是从《中国新文学史稿》对“当代性”以至“规律性”的执迷,回转到《中古文学史论》对历史的尊重和对现象本身的关注,因之自我反省与学术重申兼而有之。这里只举《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为例。此文是王瑶1980年7月12日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作者虽然自谦为“随想”,其实乃是新时期现代文学研究拨乱反正的纲领性文献,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至少对我影响至为深刻的是这样两点。 其一是对现代文学学科的历史性之确认和重申。他说: 作为一门学科,现代文学史也有它自己的性质和特点,我们必须重视这种质的规定性,充分体现这门学科的特点。文学史既是文艺科学,也是一门历史科学,它是以文学领域的历史发展为对象的学科,因此一部文学史既要体现作为反映人民生活的文学的特点,也要体现作为历史科学、即作为发展过程来考察的学科的特点。文学史家要真实地反映历史面貌,要总结经验、探讨规律,就必须在丰富复杂的文学现象中概括出特点来。文学史是一门历史科学,但它不同于艺术史、宗教史、哲学史等别的历史科学,这是很清楚的;但文学史作为一门文艺科学,它也不同于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这就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虽然这三者都是以文学现象作为研究的对象,有其一致性,但也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例如讲作家作品,文学批评可以评论一个作家或者分析他的几部作品,文学史虽然也以作家作品为主要研究对象,但不能把文学史简单地变成作家作品论的汇编,这不符合文学史的要求。作为历史科学的文学史,就要讲文学的历史发展过程,讲重要文学现象的上下左右的联系,讲文学发展的规律性。用列宁的话说,历史科学“最可靠、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忘记基本的历史联系,要看某种现象在历史上怎样产生,在发展中经过了哪些主要阶段,并根据它的这种发展去考察它现在是怎样的”。(《列宁全集》第29卷第430页)要正确地阐明文学的发展,就必须从历史上考察它的来龙去脉,它的重要现象的发展过程。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