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民政府统治的最初十年即1927—1937年,国内政治舞台的焦点之一是“国民党蒋介石的军队与其他军阀的联盟相对立”,①但具体情形之复杂远非这个“两极对立”模式所能概括。不仅蒋与反蒋两个阵营内部不断分化,而且两极之外还存在大片模糊中间地带,湖南地方实力派何键即属后者。他利用1929年蒋桂之争上台后,由于长期处在蒋桂及宁粤对立的夹缝之中,不得不极力在其间骑墙投机。以往的国民党派系斗争史多忽略蒋与反蒋之间的中间地带,对何键的研究则或坚信何键始终坚定拥蒋,或对其骑墙投机一笔带过。②考察何键在统治湖南时期与中央、与西南③的应对及由此体现之政治态度与生存策略,可在一定程度消解上述研究之不足,并从地缘政治角度为解读南京政府前期各地方实力派不同的生存样态提供一个分析框架和思路。 一、因蒋桂之争上台 何键是以1929年桂系驱鲁(涤平)之“湘案”为契机、“利用蒋、桂之间的矛盾而取得湖南政权的”。④1927年唐生智东征讨蒋失败后,作为唐部主力,何键第三十五军退回湖南,接受桂系改编,这是何、桂发生直接关系之始。1928年5月鲁涤平被任命为湖南省政府主席后,何、鲁之间围绕湖南统治权的争夺日益激烈。控制两湖的桂系亦视鲁为蒋介石打入其领地的棋子,随着蒋桂矛盾凸显,开始密谋驱鲁。1929年2月13日,何键与桂系将领叶琪在岳阳密商倒鲁。19日,桂系控制的武汉政治分会突然下令免去鲁涤平职务,任命何键为湖南省政府主席,派兵南下驱鲁。何键上位心切,所部在鲁涤平部“尚未出城”时“已佩带桂系新发之臂章”,⑤并在湘赣边境构筑工事,对中央军“备战工作很积极”。⑥后来,桂系有人干脆说,“湘案”“差不多是由何键个人搅出来的”。⑦ 对于“湘案”,蒋介石最初反应强烈,时在中央军校读书的唐纵在日记中记述蒋说及此事,“怒形于色”。⑧蒋在“湘案”意见中指出:“湖南事变之性质……此种行为相习为风,则中央威信堕地,地方割据形成,全国更无统一之希望。”又说武汉政治分会“擅自任免湖南省主席及全部委员”,“违背五中全会关于政治分会之规定,以破坏政治之统一”。⑨出人意料的是,2月27日,南京政府宣布由何键“暂行代理”湘省主席。在蒋看来,何、桂虽已沆瀣一气,但何毕竟并非桂系一员,承认何键之新地位有利于拆散何、桂之间并不牢靠的合作。美国学者谢里登(一译薛立敦)分析:“可以想象,在击败努力把势力伸进湖南的桂系的1929年,如果蒋试图以自己的人来主持湖南,他将面临各地方领导人的强烈反对,而他此时正准备对付冯玉祥和阎锡山。”⑩ 此时,何键已初步显示其应对蒋桂夹缝的“本事”。武汉方面任命他为湘省主席后,他以“剿匪,,任务未了为由拖延,直到几天后收到南京“暂行代理”任命始宣誓就职。蒋桂战争在鄂东等地展开后,蒋介石对何键亦不抱太大希望,仅希望其不“积极助桂”而已。3月26日,蒋致电拟由江西出兵攻击桂军的朱培德,称“如其(指何键——引者注,以下引文之括注凡未注明者均为引者注)能中立,则为助已多矣”。面对蒋委任的湖南编遣特派员一职,何同样选择拖延。为逼其就职,蒋电何指出:“湖南无中央,决无存在之理;亦即兄与桂系亦无两存之道。”希望何“当机立断,毅然就职,明白反桂”。(11) 蒋桂战争很快有了分晓,何键也一改此前的目暧昧。3月底,何键设法向桂系解释自己不再支持广西,同时派代表到南京表达对国民政府的拥护。(12)4月4日,何连夜通电就任湖南编遣特派员,并谎称他一直没有收到中央上月24日给他的任命电,以示并未拖延。(13)4月24日,蒋介石入湘出席何之讨逆军第四路总指挥就职礼。当着蒋的面,何键信誓旦旦:“务使我湖南成为中央的湖南,并成为中央有力量的湖南。”(14)还当场发出“讨桂宣言”,谴责桂系“滥用政分会的权力,擅发政令”,“今春迫走前主席鲁涤平”。(15)何键随即出兵入桂讨伐。 本来,1927年后何键即受桂系所控制的武汉政治分会管辖,在湖南取代鲁涤平也得益于桂系“驱鲁”,桂系无异于何之保护人。何键所部又有不少广西人,如叶琪即历任何键部师长、副军长,“与何共事甚久,私交甚笃”,(16)后始脱离何键返桂。桂系两巨头白崇禧、黄绍竑与何键还是保定军校步科的同期同学。桂系在决定以何代鲁时,即考虑何虽非“理想中人”,却是“保定军校同学,较之亲南京政府的鲁涤平毕竟要好一点”。(17)“湘案”发生后,蔡元培等曾向桂系提出四项调停条件,因李宗仁拒绝后两项而未成;这两项条件就是“各军退回原防,鲁涤平回湖南”及“改组鄂、湘两省政府”,(18)可见桂系对何键之维护。因此,何键投蒋后,黄绍竑在广西省政府纪念周上指责“何键本与我们联合倒蒋,现在却被他收买了”。(19)叶琪在蒋桂战争失利后经湘回桂,曾与何匆会一面,也面斥其“背信弃义,卖友求荣”。(20) 齐锡生在分析军阀的“个人行为准则”时,认为存在“个人忠诚与政治忠诚的分离”,“政治利益会造成暂时的结合或敌对,但决不会允许它们伤害紧密的个人关系”。(21)在1928年的四川,当杨森的师长范绍增决定脱离杨森、转投刘湘时,范提出的条件是刘湘不能强迫他去打他从前的上级。(22)何、桂此时之关系也有类似之处。何键虽然借着讨桂战争的胜利,完成了从桂系作为其保护人到蒋介石作为保护人的转变,(23)更有出兵讨桂之举,但并不欲真正置桂系于死地。面对叶琪的斥责,何键辩解自己是“暂时忍痛,保存实力,以为后图”,发誓“皎皎此心,可矢天日!”5月底湘军占领桂林后,据说何键捏造入桂士兵来信,信中希望调回湖南,不愿继续在广西打仗。何乘机下令湘军从桂北后撤,以免“李、白覆灭,不符合他养寇自重的意图”。(24)蒋对此极不满。6月20日,蒋严令何固守桂林;如桂林已失,必须负责恢复。26日,蒋指“芸樵(即何键)退湘,殊为可恶”,除电令何刻日恢复桂林外,还托人警告何务必“刻日恢复桂林,否则不奉命令,擅自进退,是否革命军为党牺牲者所应如是?!”(25)7、8月间,一个名为“反小组织”的组织接连冲击国民党长沙市党部及湖南省党部,另行成立“中国国民党湖南省临时省党部”。蒋相信这“是何键捣的鬼”,一度决定彻查何键。(26)9月,受汪精卫“护党救国”主张影响的张发奎在湖北宜昌宣布反蒋,并经湖南回粤。蒋没有下令湖北军队入湘追击,引起何键怀疑,为此蒋托人转告何:“湘军对党国忠诚不渝,故付其击贼之责,不应疑鄂军不能奉命追击或另有他意也。”(27)可见此时蒋、何之间互信仍极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