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将2013年度热词的头衔授予了“自拍(Selfie)”。牛津词典对该词的解释是:“人们为自己拍的照片,通常指人们用智能手机或者电脑摄像头拍摄,然后上传到社交网站上的照片。”①由此还诞生了helfie(发型自拍)、welfie(健身自拍)、drelfie(醉后自拍)等衍生词语。2014年,韦氏词典也收入了selfie一词,将其定义为“自己为自己拍摄的形象,使用数码相机,尤其用于发布在社交网络中”。② 人类历史上第一张自拍照可以追溯至1839年,为美国摄影爱好者Robert Cornelius在他费城的自家店铺中所拍,他开启相机盖以后跑到取景框内,坐了足足一分钟,直到拍摄完成。事实上,在照相术发明的早期,自拍并不少见,原因是对于那些实验摄影师,自己充当模特更为方便。③然而我们今天所说的自拍则特指自媒体视域下的自拍行为,从牛津大学和韦氏词典对自拍的定义来看,它们共同强调了智能手机/数码相机/电脑摄像头是自拍行为必要的工具,而上传到社交网站则是这一行为最终完成的标志,因此这种自拍文化为自媒体时代所特有,是微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尹鸿认为,基于互联网技术出现的微文化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去中心性的社交化和文化的‘部落化’;第二,文化的民主化和草根化;第三,文化的碎片化和快餐化。”④自拍文化的起源与兴盛,与微时代的微博、微信等自媒体平台的出现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自拍的流行对上述微文化的三个特点都分别做出了实际的诠释:Instagram、美拍等图片分享社区的出现,以“以拍会友”的方式建立起了新型人际交往的圈子;技术门槛的降低使得摄影行为被去专业化和去精英化,青年成为了自拍文化的主体和推动者;随时随地拍摄的照片、长度只有10秒的视频,切割着我们的生活并把它以截面的形式呈现出来。 自媒体时代,图像是自我表达的必要和有效方式。“自拍”成为个人用以传播信息,获取外界关注与认同的重要手段。对此做出印证的是:“自拍”一词的英文中并没有表示“拍照”的词根,其主体为“自我(self)”,事实上将具体的拍照行为等同于一种更广义的“自我欣赏”“自我展示”的行为,是极度个人化的。而后缀ie则在称呼上表达一种亲昵,又传达出日常化与私密化的意味。作家Kate Losse发现,2006—2009年间,社交网站的个人照片在风格上出现了明显的分野,早期的照片对焦准确,风格正式,多为其他人所拍。而之后,随着下Facebook的兴起。出现了大量自拍照,它们技术业余,不是曝光过度就是曝光不足,而且经常是在卫生间里对镜拍摄而成。⑤在这里,Kate Losse注意到了两个关于自拍的非常重要的细节——卫生间与镜子。 卫生间,是一个极度私人化的空间,这在当今社会已经是稀缺的空间资源。一个人一旦走出家门,立刻身处于摄像、照相镜头的网络交织中。头顶的摄像探头、车里的行车记录仪、路人的手机,让每个人都时刻处于人眼和机器眼的看与被看中。从福柯《规训与惩罚》中的“少数观看多数”的“敞式监狱(Panopticon)”,到托马斯·麦谢森将大众媒体特别是电视比喻成的“多数观看少数”的“单视监狱(Synopticon)”,直至今天,可拍照设备的普及把社会变成了一个“多数观看多数”的“全视监狱(Omnipticon)”⑥。而当自拍潮流兴起之后,本该是监视死角的卫生间,也在自拍视角下被攻陷。在举起的手机镜头前,盥洗室、浴室、卫生间等隐私空间一览无余,马桶、毛巾甚至是私密的个人用品都暴露无遗。在卫生间拍照的理由很好理解:有镜子,光线柔和可以起到美化作用,因其隐秘性也方便摆出各种姿态和表情。然而卫生间自拍所导致的后果,则是现代社会中最后一块私人空间的公开示众。将卫生间置于镜头中,人为制造了一种“暴露情境”,有些卫生间自拍是有意识的自我暴露,故意借用了这一场所具有的暧昧意味,以此传达出一种与性有关的暗示。也有些则在无意识下,将他人隐私暴露在了公众视野之下。如新闻曾报道的某女子在公共浴室自拍并上传网络,结果多名裸女出现在后面的背景中。不能在公共浴室拍照,不能把别人的裸照传到网上,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但当这名女子自拍时,却完全忘记了这些原则。这一行为的出现,一方面证明自拍者对自我的高度关注,以至于完全忽视了背景中的别人;另一方面这也揭示了自媒体与自拍行为对人的高度迷惑性,当一个人自拍和使用自媒体发布内容时,非常容易混淆了公共与私人空间的界线。 镜子,是另一个自拍的关键词。很多自拍行为借助镜子完成,照片中呈现的也是镜子中的自拍者,这让我们联想到拉康具有颠覆性的镜像理论。不同于笛卡儿“我思故我在”的我,海德格尔的“此在”之我,在拉康那面悲观的镜子中,主体的自我建构通过两个途径实现,一是对镜像中自我的认同。而镜中之我其实是一种被异化的幻象,如那喀索斯恋上的倒影;二是通过他者的目光来实现,每个个体其实都是在无意识地扮演着别人——那些看不见的在场者——眼中的形象。自拍文化具有鲜明的自恋性,在化妆、灯光、拍摄特效和后期制作的帮助下,自拍照中的自我被美化也即异化的程度更大于拉康所看到的镜像,现代人在自拍照中都貌美如那喀索斯,而对自己镜中自拍的欣赏与痴迷则尤如那喀索斯的对水自怜。同时,绝大多数自拍照都以上传于社交网络为其终极归宿,由此可见,自拍者的拍摄绝不是一种自我审视,相反,他们对于自我的认同和评判,极度依赖于“他人的目光”。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