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多元文化主义已经成为全世界广泛讨论的多元主义挑战的焦点问题。塞缪尔·亨廷顿对这一挑战进行了著名的总结,即“文明的冲突”。按照亨廷顿的观点,某些宗教、民族、种族之间,或者更为宽泛地说,那些有着不同文明背景的共同体(community)之间,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对于许多政治分析家来讲,当今世界实际存在的文化冲突是发生在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世界之间的,用本杰明·巴伯(Benjamin Barber)的话来说,就是“伊斯兰圣战与麦当劳世界”之间的冲突。因此,不同文明之间、不同宗教之间对话与宽容的可能性以及不同共同体如何才能和谐相处的问题,是当今多元文化主义研讨的核心内容。 然而,多元文化主义不仅对多元主义构成了挑战,同时也面临着来自多元主义的挑战。如果说多元文化主义的巨大政治挑战涉及的是不同共同体之间多元主义的可能性,或者可称之为外部多元主义(external pluralism),那么多元文化主义自身还面临着共同体内部多元主义可能性的问题,或者可称之为内部多元主义(internal pluralism)。不同的共同体不仅会面临外部的冲突,也要应对内部冲突引发的分裂的挑战。特别需要提到的是自由主义和女性主义的思想家们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批评与抨击,他们认为,多元文化主义对那些以共同体价值观和理想为名压制政治反抗和离经叛道者以及使妇女屈从于男权的行为持宽容态度,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使其合法化了。保罗·伯曼(Paul Berman)谴责了多元文化主义对伊斯兰世界的极权主义和恐怖主义活动采取宽容甚至辩护的立场。阿雅安·希尔西·阿里(Ayaan Hirsi Ali)指责西方国家借所谓的文化多样性之名对穆斯林文化中某些残酷的风俗——比如威胁到穆斯林妇女自由和生活的“贞洁文化”——采取了有意忽略的态度。 实际上,多元文化理论绝不想通过为专制的文化惯例辩护来达到同基本人权和个体自由大唱反调的目的。多元文化主义最初源于德国的浪漫主义,被构想为个体从与启蒙主义哲学相悖的思想束缚下获得解放,当代自由主义理论将个体视为真实存在的人,而非纯粹理性意义上的人,他们有着特定的心理构成和社会构成。多元文化主义想要接触到人类的各种经验,“重视那些使人之所以成为人或者至少使人能够拥有人的生活的情感、道义和事业”。多元文化主义是这样一种理论,它以每一个个体的真实性存在以及使之成为特定个体的特性为核心,该理论不以个体为敌,而是极其关注每个个体的繁荣发展。 在多元文化主义理论中仍然存在着严重的危险,共同体的价值观当然能够无可非议地压倒那些对穆斯林世界的政治后果持异议的个体的意见,但是在其他地方却证实了伯曼和阿里所说的多元文化主义的梦魇。考虑到自我的经验主义构成的重要性,文化的、社会的或宗教的依附的向心性,以及对个体认同的信奉,致使个体无法与[他们自己的]特定的立场或观点相分离,或者说无法后退一步,站在局外来考虑和审视其立场或观点,“就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去考虑他们自己的文化和社会”。“但是,恰恰是因为那个原因,他们确定无疑地认为现实就是呈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个样子。”“他们拥有一种世界观,并不断地追求其真理。”多元文化主义理论认为,每一个共同体、文化或宗教都会要求其自身立场的客观性,并且都有着其自己的真理。这不仅因为多元文化主义是不同文明和文化发生冲突的潜在根源,而且还因为多元文化主义可能存在严重的问题,成为引发某些严重的内部多元主义的正当理由。总之,多元文化主义需要直面伯曼和阿里提出的批评。 本文首先认为,外部挑战与内部挑战之间存在着联系。这两种挑战都源于一种共同体的认同观念,根据这种认同观念,我们的文化的、社会的或宗教的忠诚(commitment)才是我们的规范性(normativity)的源头。作为一种结果,不仅不同的共同体之间有可能相互冲突,而且共同体同其个体成员之间也会发生冲突。多元文化主义理论当然会充分意识到这种双重困境,然而,由于这种理论的共同体主义思想根源,想要将一个共同体内部对多元主义的理解与不同共同体之间对多元主义的理解清楚地区分开来是很困难的,最终结果是,解决外部多元主义的挑战似乎比协调内部多元主义更为可行。 本文的第二个目的是要介绍一种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替代性理解,即认为我们的忠诚是个人或个体认同的一部分,这种理解不但可以使我们无差别地对待内部与外部的挑战,而且还为我们提供了应对多元主义挑战的更为合适的办法。一方面,自由主义的多元文化主义者强调个体的自我建构中自主选择的作用以及个体对福祉和尊严的认知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后现代思想家(理查德·罗蒂)以及更为普遍意义上的非认知主义的认同理论(伯纳德·威廉斯)则坚持认为,自我意识使我们意识到忠诚在历史上和社会中的偶然性和相对性特征。然而,自由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多元文化主义理论将个体而非共同体作为自己关注的中心,因此,要想证明多元文化主义是共同体主义的核心观念是十分困难的,也就是说,忠诚是被个体发现的,而不是被个体选择的,并且忠诚对个体提出了规范性的要求。在多元文化主义与多元主义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一种理论越具有多元性,就越不可能具有多元文化主义的特征,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