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遗事》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不是太引人注目,被人提及的不多,她自己谈论的也少。这个短篇的英文本发表在1956年9月20日纽约THE REPORTER双周刊,3又1/3页码,题名Stale Mates,后来收入《续集》时,在《自序》中附注“《老搭子》”。中文本刊在1957年1月20日夏济安主编的台北《文学杂志》第1卷第5期,8000字,题名则是《五四遗事》。 自作自译是当时张爱玲的常态,1952年离开大陆到香港,在港三年,她是受美国新闻署资助进行写作的,《秧歌》和《赤地之恋》都是先有英文本再有中文本。1955年底赴美后,她首要的目标是在英美文学界能够生存,Pink Tears(《粉泪》)选择以往创作中最富戏剧张力的《金锁记》为基础进行扩张,大概是有她的考虑,不过失败了,十年后则自译为《怨女》。相对而言,Stale Mates篇幅短小,想必她并未期待能靠这个引起注意,更像是插空之作。 张爱玲后来将中英文本都收入《续集》,其自序中解释:“故事是同一个,表现的手法略有出入,因为要迁就读者的口味,绝不能说是翻译。”关于是否“说是翻译”,因为两个文本她都是作者,自有其自由,因而可以尊重她的说法。不过故事的主体并无大的出入,男主人公罗(Lo)和女主人公范(Fan)恋爱了,罗有包办婚姻的妻室,为了爱情,他与礼法长年抗争,终于离婚成功。这是熟滥的新文艺故事套子,不过在这不无故意模拟“腔调”的叙述中,张爱玲埋入另一条深具自己特点的脉络。在长期的坚持中,范抵不过对容颜消失于时间的担心,而去相亲。作为报复,罗在离婚成功后另娶。接着二人旧情难断,罗又经历第二场离婚,终于达到最初的目标而与范结合。故事并未由此结束,婚姻很快成为爱情的坟墓,阴差阳错之下,罗的前两任妻子也被陆续接回家里,成了一夫三妻的旧话本俗套喜剧结局。 《五四遗事》的故事应该很早以前就存于张爱玲脑中,《谈吃与画饼充饥》提到:“离开大陆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这十有八成就是后来写成的《五四遗事》。张爱玲小说题材大都有本事,有些来自家族或身边人,比如《倾城之恋》男女主角是香港沦陷时期她见过的(《回顾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三个主人公她与其中两人相熟(水晶:《蝉——夜访张爱玲》,《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大地出版社,1973年9月版),这都是她自己说的。而他弟弟也曾详解《金锁记》与《花凋》都是本于家族里的故事,而因为太过“真实”还引起原型的愤怒(张子静 季季:《我的姊姊张爱玲》,第9章,文汇出版社2003年9月版)。最近宋以朗披露并得到证实的,是张爱玲反复说“实在太坏”的《殷宝滟送花楼会》,本事居然是她同学告诉她的与傅雷的不伦恋(宋以朗口述、陈晓勤采写:《傅雷评张爱玲小说前后》,《南方都市报》,2013年2月5日)。其实这篇小说实在说不上写得坏,从写作发表时间来看,很让人怀疑是对半年前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的“报复”(尽管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说,当年张不知道迅雨就是傅雷,但窃以为未可尽信)。有了《自己的文章》不过瘾,这送上门的故事就没有放过的理由了。 另一类题材应该来自于“小报”,1945年8月《杂志》第15卷第5期上有个《纳凉会记》的访谈录,张爱玲谈到“一直从小就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它有非常浓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们这里的都市文明”,相对而言,“大报”“与实生活离得很远了”。这个倾向她保持了一辈子,水晶《蝉——夜访张爱玲》有个生动的细节:“她引用业已逝世的丈夫Rehyer的话说,Ferd常说我专看‘垃圾’trash!说完又笑了起来,像是非常的应该。”事实上,这些“垃圾”提供给她广阔的创作背景,其中一些也成为素材。 《五四遗事》这个故事现在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来源,也许等她与宋淇、邝文美的通信全部公布后会有线索。这当然是个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欧美背景的读者毕竟隔着巨大的文化差异,也使得英文本的行文中出现一些必要的注释。比如张(Chang)太太质问:“Which of the Seven Out Rules have I violated?”对于这个“七出”,英文本就得解释:“Ancient scholars had named the seven conditions under which a wife might justifiably be evicted from her husband's house.”再如“填房”,确实有必要补充,“t'ien-fang—room filler,a wife to fill up a widower's empty room”。即便“艳福”这样在中国人人皆解的词,也需要“Yeng fu,glamorous blessings”的说明。 这些还是技术性的问题。由于张爱玲同时是Stale Mates和《五四遗事》的作者,她拥有修改文本的无限权力,这简直是让翻译家羡慕甚至嫉妒的自由。讲到吃菱角,英文本形容为“the size and shape of a Cupid's-bow mouth”,汉文本就很自如地写为“一只只如同深紫红色的嘴唇包着白牙”。而更可观的是,汉文本添加了很多起承转合细节,所谓“迁就读者的口味”,则是她文风的自然流露。亦即弥缝故事,或者她喜欢的“婆婆妈妈,长篇大论”(1968年7月1日张爱玲致夏志清),英文本中所没有的最长的一处如下: ……他母亲病了,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回去。他一看病势并不像说的那样严重,心里早已明白了,只表示欣慰。他母亲乘机劝了他许多话,他却淡淡的不接口。也不理睬在旁边送汤送药的妻子。夜里睡在书房里,他妻子忽然推门进来,插金戴银,穿着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宝蟾送酒给他送了点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