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二三月,北京女师大的部分学生过了年假,火气消退不少,旨在驱逐校长杨荫榆的学潮差不多就要过去了,用许广平1940年的话来说,造反学生当时已“瘫软下来”,“比在阳光下消失了的冰雪还要急遽”。这就是她在那年三月写信求救于鲁迅的原因。她自称:“[这一状况]不由得惹起我的反感,内心拨动了应战的火焰。当时就想:‘让我来试试,看有谁会敢来给我发命令!’于是在同班退下来了不过问的低潮中,我挺身而出,以总干事的资格出席去了。”①许广平站出来,除了杨荫榆在校务上“倒行逆施”,继续作恶,好像还有她一己的意气,个人的原因。“看有谁会敢来给我发命令!”一句,尤堪玩味。许广平崇尚豪侠,自我张扬(“我不入地狱,谁当入地狱”),是个理想的一线敢死队员。她生于广州豪门许家,属崇字辈,堂兄弟都是实力人物②,叔祖许应骙为百日维新时礼部尚书,因“阻塞言路”被革,戊戌政变后复出,任闽浙总督。尽管许广平父亲是庶出,许家的赫赫声名还是让她有着常人不备的底气。 问题也出在这个仕宦之家。 鲁迅逝世后不久,许广平写了一篇思念远在异地的鲁迅母亲的文章,发在1937年3月25日出版的《工作与学习丛刊》(二集《原野》)上。想不到已为人母的她竟然这样开头:“有时一个人的脾气真奇怪:看见了别人家慈祥的母亲,心中会陡然发生一种被压迫似的感觉,难受到想找一个地方逃开,毫无感动地较为舒服些。这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的缘故吧。”③这里的“一个人”是作者自指。说及慈母、母爱竟有“被压迫似的感觉”,甚至拒绝为之感动,已于人之常情偏离很远了。“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的人往往比常人更渴望母爱(比如哈利·波特),以此来解释“毫无感动”是不通的。显然,许广平的童年经历给她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所有关于母亲、母爱的联想都会让她不快。1937年尚且如此,学潮激化时的1925年更不消说了。 母亲的印象就像刀刻在许广平的肌肤里。她在《我的斗争史》(写于1964年,署名景宋)里取了存在主义式“生来不自由”的表白——“电网从我生下来就早已安设好。”原来她呱呱坠地之时就受到歧视,那是由于一个比她长得好的姐姐: 姊姊!听说也和哥们一起在书房读书,生得十分漂亮,人都称她是玉观音,裹得好小脚,天天由老妈背上书房去,但是,九岁的时候死了,临死口内还如流的背诵《三字经》,《孝经》,《四书》,《诗经》,这是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所以等到我生下来是那丑陋不堪,稍能读书,又不如阿姐的聪明,于是母亲常常引起感慨,想是说:“好的都死光了,剩下这坏的!”就由这感慨里,母亲的表示,我的感受的影响,老实说,在我八岁母亲死的时候,我心下是这样想过:“死了一个母亲不要紧,还有一个父亲呢!”④ 母亲当着女儿的面感慨,是不是说了“好的都死光了,剩下这坏的!”却未必。那句狠毒的话只是“想是说”,可见是出自许广平自己的猜测和想象。母亲对“霞姑”(许广平小名)有点失望,也可能是出于善意,比如希望她的脾气柔和一点。“姊姊”临死前如流地背诵“礼教”的典籍,就更加夸张了。但是有一点非常明确,即许广平的心灵上留下了自己在大人眼里不如“姊姊”的阴影。她暗中套用新文化运动“反孔”、“反礼教”的取舍标准来遮蔽常见于兄弟姐妹之间的妒忌(即所谓的sibling rivalry),有意把人称“玉观音”的阿姊呈现为非常脸谱化的“吃人”礼教牺牲品。姐妹间的竞争意识本应从心理学上探讨,如夏洛蒂·布朗特创造出倔强的简·爱来,就有压过她两个妹妹的潜在动机。然而在许广平笔下,妹妹怨恨姐姐,却好像是文化上的反抗立场所致,合乎进步时代的要求。童年往事的性质在成年后的回忆中政治化了。姊姊临死时的场景,许广平在1925年的学潮中就虚实相间地描写过,暂时按下不表。母亲偏爱死去的姊姊,在活着的妹妹心口留下不能愈合的创伤。引文最后一句几乎是在说,她对母亲之死无所谓,心中甚至暗喜。 幼年的伤害一而再,再而三,施害者还是母亲:“据说我一生还未哭出声先自撒出尿,母亲认为这样是对于她两老的不吉的,俗论是子女生下来此样形态妨父母之一,解禳办法,只有把我出继别人,算不是他们女儿,就不至于妨害他们。我于是几乎给了隔壁同族的一个老伯伯婶婶,他们穷到连食饭都难维持,然而伯伯还设法弄钱抽大烟,母亲就宁可每月贴送乳母,伙食,用费,把我送出去。不晓怎的这计划没有实行,然而算命先生已经把我从刚生下来就判决了我的将来,说是声音宏亮,性刚,男造则售,母亲也能占算的,对于算命先生的话大为击节,虽则她死的时候我已经八岁,底下还有一个七岁的妹妹,总不能算是我妨害她的吧。”⑤ 许广平八岁那年挤满了创伤的记忆,有的事情是不是发生在那一年,还未能确定。母亲简直是她梦中的恶鬼,先是给她穿耳,接着强迫缠足。她母亲自己身躯胖大,配一双不比酱油碟子大多少的小脚(“我母亲的乡里是最讲究缠足不过的”),经常在走路时把两只手支在丫头肩上当拐杖使。父亲见到女儿脚下异样,气得砸了手中的茶碗,与母亲争吵起来。结果是母亲让步,放出一句狠话:“不缠就不缠,却是一辈子也不要她见我。”在这个场合,父亲扮演了解救者的角色,给女儿脱下红色尖嘴花鞋,解开脚布,把她抱到祖母那里。“自此我不愿见母亲,我自己总躲开她,遇着偷偷地跑回来和哥哥妹妹玩的时候,一听见母亲远远的声音,就急忙跑回祖母那里。一直到我生病,母亲叫抱过来看看,然后我重新在母亲膝下生活。”⑥她虽然没有送给穷亲戚,却被许给乡下一户人家做媳妇了。对城乡之间的本质性差别,许广平是非常敏感的,家人、仆佣有时拿“乡下人”来开她玩笑,引起她的“深仇怒恨”⑦。许广平少年时代就一心抗婚,反抗本身是无罪的,但是她基本上把这些创伤记忆与母亲联系在一起。她也承认母亲有开通的一面,比如准许她在八岁那年与哥哥一起读书。但是她对母亲的回忆基本是负面的,心里一直未能与她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