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7-0102-05 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既是许多重要历史活动、历史事件的发动者、参与者,又是见证者、评判者;既是政治家、思想家,又是学者、文学家。他的思想和文字既融贯中西,又显得不新不旧。在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复杂多变的思想和繁多宏富的著述中,文学——包括理论和实践——在接受、研究和创作诸方面都是一个重要的部分和领域。梁氏既倡导和鼓吹“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文界革命”,又创作了多种小说、剧本和影响深远的“新文体”。在梁氏一生的文学活动,包括思想理论的阐发和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如果细加考察,我们会发现一个从早期到后期不时出现和在场的客体,这便是清代剧作家孔尚任的传奇名作《桃花扇》。从《新罗马传奇》的创作、《小说丛话》的诞生,到《桃花扇注》的撰述,《桃花扇》都是一个或隐或现而又不容忽视的特殊存在。对于一生中兴趣不断转移、思想不断变化的梁启超来说,这更值得注意。这使得探究梁启超对《桃花扇》的接受和《桃花扇》对梁启超的影响具有重要意义,既是晚清民国时期《桃花扇》接受情况的一个重要部分,又可借此一窥梁启超的文学思想的发展和文学创作的面貌。 一、梁启超接受、研究《桃花扇》的社会背景和缘起 古来一向被视为“小道”、“末技”的戏曲,为何会进入梁启超的视野并得到重视,这既和梁氏个人的学术兴趣、中国近代以来的国情有关,又和《桃花扇》本身的特点有关。 诚如郑振铎所言“梁氏的事业,除了政论家外,便始终是一位历史家”①。这既反映在梁启超的思想主张上,又体现在其卷帙繁富的著述中。终其一生,梁启超都积极致力于旧史学的改造和新史学的开拓,这既出于纯粹的研究兴趣,又是希望借古鉴今、指向当下。他认为“中国古代,史外无学”,其一生多样广阔的研究领域,“举凡诸子学、清学、佛学、文学,也无不以史学为旨归”②。同时,在史学本身,梁氏积极从事研究和撰述,留下大量的著作,实绩斐然,气魄宏大。梁启超认为“诗文集皆史,小说皆史。因为里头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和史部书同一价值”③。而既然“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纪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④的文学作品应该得到重视和利用,那么“其事迹本为数千年历史上最大关系之事迹”⑤、被梁启超称为“历史剧”⑥的《桃花扇》得到梁氏的青睐和重视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早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即将“说部书”列于可施用于幼学教育的书籍,并且认为施用的“说部书”应该“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这样“其为补益,岂有量耶?”⑦甲午海战清廷惨败,促使中国的有识之士对于西方的学习由原来的注重“器物”开始转向制度方面。日本成为中国学习西方的重要中介。而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在广泛的“社会改良”中,“文学改良”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并被视为实现社会改良的重要手段。“文学改良”中最受重视和得到推行的是“小说改良”。在日本产生了盛极一时的“政治小说”热,日本政治界和文学界译介和创作了大量相关作品。《日本维新三十年史》对此有以下记述和评价:“比及十五六年,民权自由之说,盛行于世。新闻纸上,有载西洋小说者,如《汇入自由》、《自由之灯》,皆传法兰西、罗马革命之事者也。自是翻译泰西小说者,源源不绝,则当日人心之渴望新文学,即此可见一斑。而他日小说之推陈出新,亦于兹伏矣。今试举其例,则织田纯一郎之《花柳春话》,最先问世,他如关直彦之《春莺啭》、藤田鸣鹤之《系思谈》,及《春窗绮话》、《梅蕾余薰》、《经世伟观》等。其书多为英国近代历史小说家之作。译本既出,人皆悦之,遂不知不觉,竟成小说革新之媒。柴东海之《佳人奇遇》,第一破格而出,继而末广铁肠著《雪中梅》、《花间莺》;又别为一体,不纯乎小说者,则藤田鸣鹤之《文明东渐史》、矢野龙溪之《经国美谈》等是也。然此等著译诸人,悉为当时论政大家,不过假托人物以自写其所见。故不得谓之专为文学而作。”⑧ 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中有一则与此段极为相似,初刊于1899年9月《清议报》第26册,未署标题,1903年收入《清议报全编》时署《文明普及之法》,后《自由书》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时又改署为《传播文明三利器》。 上述一段引文,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日本当时译介的“政治小说”多为“近代历史小说家之作”。第二,无论译介或创作,所谓“政治小说”的书名多偏香艳。第三,这些作品多“假托人物以自写其所见”。对于末一点,1901年12月梁启超发表于《清议报》第一百册上的《〈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也说:“有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⑨《清议报全编》卷首的《本编之十大特色》第三条也认为刊于该报的两部“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和《经国美谈》是“以稗官之体,写爱国之思”⑩。起初,鉴于国内外政治情势,为救亡图存,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借以开启民智、改良社会,就带有很大的应时性和功利性。日本译介和创作的政治小说的上述特点,就不仅是梁启超认识和总结的这些小说的特征,也是他对于“小说界革命”的成果的期待和要求,同时也成为他判别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等作品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准。这样“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桃花扇》),既有“英雄”又有“儿女”,表达“种族之戚”,能使人“油然生民族主义之思想”(《小说丛话》)的《桃花扇》进入梁氏的视野,得到他的关注和喜爱,也是“有凭有据”(11)的了。据梁启超《三十自述》,在他四五岁时,他的祖父就“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向他“津津道之”(12)。这未始不是梁启超喜爱《桃花扇》的一个远因。梁启超曾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演讲中提到,对于《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中的几支曲子,“我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13)。有记载的他几次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合,或念诵或吟唱《桃花扇》的曲文,都是沉郁慷慨、声泪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