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448(2014)04-0113-06 陈寅恪先生在《论〈再生缘〉》一文中提及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他指出:“端生杏坠春消、光阴水逝之意固出于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适于《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感伤不期冥会。”[1](P59)在陈寅恪先生看来,《牡丹亭》《红楼梦》和《再生缘》这三部作品在内在意涵和精神归属方面是相互关联的,联结点就是时间经验和身处时间之中的自我意识。我们一般可以看到陈寅恪先生对《再生缘》结构文辞的辨赏、陈端生生平事迹的考述,但较少注意到他将这部处于边缘的女性作品置于上自《牡丹亭》下至《红楼梦》的文学文化脉络中。所以,本文拟从《再生缘》中的时间经验这一角度,将此问题展开论述。借此,我们也可以重新审视和发现女性弹词这一文体,以及对其中的女性书写重新评判和思考。对于《再生缘》这部女性书写的经典之作,研究者的讨论常常集中在它是否具有“女权意识”这个问题上[2](P118-121)[3](P244-256)[4](P97-101)。事实上,女性主义的问题不光是一个女权的或性别的问题,而且是一个关于主体和自我本身的问题。《再生缘》与《牡丹亭》《红楼梦》对于时间、自我和欲望等问题的探求一脉相承,但它也利用弹词特殊的体例特质来表现独特的女性经验与困境,使之成为一种具有对话意味的、开放性的生命写作。 一 时间焦虑与生命之流 在《牡丹亭》和《红楼梦》中,时间、生命焦虑都是发生在花园中的。《牡丹亭》的《惊梦》一出中涌动的生命力在花园里随处可见——“姹紫嫣红”“青山杜鹃”“莺歌燕语”——所有这些意象都暗示着自然的生命力。在那里,女主人公杜丽娘重新发现了自我和生命之美。杜丽娘的花园经验体现了强烈的时间焦虑感,并最终获得一种超越时间的内在经验。花园是她获得永恒性体验和生命认同的中心场域[5](P259-288)。她之后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找回花园梦境中那个对时间没有焦虑的时刻。对时间的沉迷也同样贯穿于《红楼梦》。大观园中的时间似乎是静止的,贾宝玉执迷于大观园所呈现的永恒的青春之美。它不仅为主人公也为作者提供了一种超越时间、获得解脱的方法,令作者从创作本身获取愉悦与安慰,渡过时代与个人的危机。另外,大观园体现了无尽的时间变化、消长和循环,从而提示了人生的有限性,并唤起与之对抗的努力。它将瞬间与永恒、过去与现在回环往复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既是叙事的也是人生观照的多元视角[6](P168)。 诚然,在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传统中存在大量以花园为故事背景的作品,但《牡丹亭》与《红楼梦》这两部杰作在刻画花园意象时所展示的强烈的抒情意味,以及与生命时间的交合,是其他作品的花园情节难以企及的。时间问题的引入也赋予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以丰富的内在性。而恰恰是在这些方面,《再生缘》也表现卓越,显示出与这两部作品的呼应之处。《再生缘》的写作是向着两个时间维度展开的:一是写作当下的现实时间,这主要体现在作者自叙部分对自己生活经历和写作状态的交代,特别是其中对庭院的描绘,标识着作者生活与创作空间的存在,而这些空间的细微变化则凸显了时间的流逝;二是虚构故事中的叙事时间,它是女作家存在的另一个维度,为自我提供了一个想像性的出口。 《再生缘》在每一卷的开头和结尾都有一段作者自叙,是作者关于生存和创作的自我呈现。《再生缘》之前的另一部弹词作品——《玉钏缘》虽然也有相关内容,但主要集中在每卷的开场诗中,一般不在正文中涉及。而《再生缘》则在开场诗中总结前一章节的故事内容,把自叙段落、庭园描写都放在正文部分,与虚构情节更为直接地展开对话和呼应。后来的女性弹词小说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写作方式,大大扩展了自叙段落,比如《笔生花》甚至在每一回的头尾都有类似的自述,且篇幅亦有所增延。这些段落通过对庭园的诗意书写,传达出对时间的敏锐感知,以及记录时间之流的内在冲动: 一片夕阳笼远树,满阶残叶绕疏帘。砚池薄薄冰初结,庭院深深雪未翻。夜拨炉火还静坐,晓怜日影趁闲篇。[7](P53) 仲春初七启新篇,时值融和二月天。芳草未生窗外绿,和风已解户边寒。春深庭院拈诗句,日暮楼台放纸鸢。清静书窗无别事,闲吟才罢续残篇。[7](P158) 季春十二又开篇,时值风和日暖天。新雨过时花气好,晴风来处树阴偏。长画静,小庭闲,双燕窥入爱卷帘。檐草春生青浅浅,瓶花吐艳媚娟娟。清幽情况深堪喜,再作新篇续旧篇。[7](P256) 编书愈觉时光速,逢节方当午日迟。艾叶飘香簪鬓绿,榴花带雨映阶鲜。明朝正是天中节,成得观书且暂闲。[7](P374) 这些对庭园风致与生活的抒写呈现给我们一些与创作紧密相连的当下时刻;同时,它们又前后勾连,形成时间之流,而时令和节候是这一流程中的关节点。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对时间的呈现方式也与《红楼梦》“不期冥会”,因为年节也是《红楼梦》表现大观园诗意生活的重要结构因素,寄寓盛衰之意,象征人生起落[8](P81-82)。一方面,对四季轮回变迁的书写与记录展现出自我生命与自然、时间相同一的状态,在这种田园诗般的时间状态里流露出写作的愉悦;另一方面,花开花谢暗示时间的流逝及其所带来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在作品的后半部分愈加明显,比如卷十六开篇和收尾的两段: